朋友们说,今年贵州省的高中学业水平合格性考试考了杜甫的《恨别》这首诗,所考的内容是“综合性的理解”。那么,我们也就来谈谈对于这首诗的综合性理解。
单单提到“恨别”这两个字,对杜甫诗歌稍熟悉的读者其实会很快想到“恨别鸟惊心”!杜诗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出自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颔联之“感时花溅泪”回应首联“国破”之慨叹,又以“恨别鸟惊心”引发颈联思家之忧愁,故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实为全诗关键。宋代司马光《司马温公诗话》评论赞叹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比,不可遍举。”
杜甫《春望》的时代背景是安史之乱。唐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六月,安史叛军攻破大唐首都长安。八月,杜甫将妻子安置在鄜州羌村,之后北赴灵武,途中为叛军俘获,押送到沦陷后的长安。此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三月暮春时节,身陷叛俘之中,国家危亡之际,家人飘零之时,杜甫《春望》此杰作自然无关风月,确属“幽情邃思,感时伤事,意在言外”。
而杜甫《恨别》诗的时代背景也是安史之乱,亦如同《春望》,《恨别》也是一首“幽情邃思,感时伤事,意在言外”的诗歌。
杜甫《恨别》诗曰: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全诗的大致意思是说,我杜甫与亲人离别,离开家乡洛阳辗转漂泊四千里外;而安史叛军长驱直入至今已有五六年了。草木由青变黄,我西行来到剑阁之外;兵乱阻断归程,报国无门,空老锦江岸边。思念家人,清辉冷夜,月下独自徘徊;忆念兄弟,白云悠悠,白昼而眠,希冀梦中相见。听说,河阳一带近来已经攻克,正在乘胜追敌;希望司徒李光弼李大人破敌讨虏,一鼓作气,直捣贼巢,攻破幽燕,取得平叛的最终胜利!
这是杜甫于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在成都所写的一首七言律诗。流落之感,故园之思,骨肉之念,全在平常话语里;而尾联的节奏、情绪、叙事猛然急转,表达了急切祈盼早日平定叛乱的忠君爱国,情真意切,快言快语,扣人心弦。
回溯到写作《春望》之时,杜甫心向大唐,后来终于获得逃跑机会,从长安直奔唐肃宗的行在凤翔(位于今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获任左拾遗职位,杜甫感恩戴德不尽。这些事迹见于杜甫《述怀》诗: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
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
但杜甫当官,完全谈不上官运亨通,当左拾遗四个多月,“墨制放还州省家”,被停职了;第二年,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六月,“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之后,杜甫最后一次回到洛阳老家。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春,杜甫自洛阳至华州任所,七月即弃官西去……十二月入蜀,至成都。
四千里辗转,五六年漂泊。杜甫《恨别》诗里,讴歌的不仅是乡思忧愁,更是“国破山河在”的悲凉沉郁。
与杜甫《恨别》诗直接相关的史实还有:公元760年二月,李光弼攻怀州,史思明救之,光弼逆战于沁水之上,破之,斩首三千余级。三月,李光弼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四月,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斩首千五百余级。闰四月,史思明入东京洛阳……李光弼又攻怀州百余日,十一月,乃攻克之,擒安太清。
因此,杜甫《恨别》诗中的“闻道河阳近乘胜”,当是指李光弼率军围攻怀州安太清,这与诗歌中的“草木变衰”之秋季景象相合。也就是说,杜甫于秋天写此诗时,李光弼正在围攻怀州安太清,尚未获得怀州之战的胜利,但战争形势有利,被寄予厚望。
而这个“河阳”,当然就是杜甫《石壕吏》中提到的那个河阳。《石壕吏》中,老妇“前致词”说到,“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河阳一带,离洛阳不远,安史之乱中,官军、叛军在此反复争夺,无疑更令牵挂洛阳老家家人的杜甫为之揪心。
杜甫的时代,通讯的发达自然远不及当今的我们,但当今的我们也还可以设身处地理解诗圣杜甫。其时,身处家国动荡的非常时期,“奉儒守官”的杜甫尤其忠心耿耿,他对于国家大局、战争形式有着出于本心的热切关注。因此,他写《恨别》诗的时候,对于本年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闰四月史思明占据东京洛阳”这样的惊天大事,肯定是知道的,是忧心的,是悲戚的。杜甫虽然历经千辛万苦在蜀中安顿下来了,而他三个弟弟中的两个以及他们的家人几乎都在老家洛阳,如此的情势,自然会增加杜甫万分的忧虑。
而后,洛阳的收复,是在差不多两年之后。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冬,唐军收复洛阳,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纷纷归顺。第二年春天,消息传到“剑内”,杜甫听闻后写下“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读此快诗,真可喟叹:诗圣情深,念念不忘;天涯游子,心向洛阳!
“余寒折花卉,恨别满江乡。”诗歌与史实相互印证,自可加深理解,而杜甫的这首《恨别》诗自当属于“史诗”与“诗史”。而认真品读,杜甫的《恨别》诗里,有战乱频仍,有漂泊困顿,有手足情深,更有忠君爱国,更有家国情怀,更有一种博大和高尚的精神境界在熠熠生辉,穿越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