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标志着春天的开始。
对于立春,最早的明确的文献记载,见于《吕氏春秋·孟春纪》:
孟春之月……其帝太皞,其神句芒……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天子……载青旗,衣青衣,服青玉……
是月也,以立春。
先立春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斋。
立春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於东郊;还,乃赏公、卿、诸侯、大夫於朝。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无有不当……
这一内容,在另一重要典籍《礼记·月令》里也有一致的相关记载。从记载看,立春是尤为重大的天子亲自主持的国家庆典,天子尚且要事先戒斋三日,其典礼之肃穆庄严可想而知。而且,天子恩惠不仅施及王公大臣,还居然惠及“兆民”,让百姓普天同庆,果然是个大大的“国庆”日啊。
《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末期,《史记·吕不韦列传》说该书写成后曾“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也即,《吕氏春秋》是曾向社会公开征求过修改意见的,故而其所记应当是较为可信的,是很受当时人们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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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吕氏春秋》的说法,我们的春神是“句芒”(gōu máng),其色为“青”,方位在“东”。而又因为立春之“盛德在木”,所以,句芒也被认为是木神,主管一切草木的发芽生长,是东方青帝太皞(hào)的辅佐神。“太皞”,也写作“太皓”“太昊”。而《淮南子·天文训》云:“东方之极,自碣石山过朝鲜,贯大人之国,东至日出之木之地,青土树木之野,太皞、句芒之所司者,万二千里。”
也就是说,秦汉时代及以前,人们崇拜的东方之最高神帝是太皞,东方春神是句芒。在立春当天,天子要亲自至东郊迎接太皞、句芒,并以太皞帝、句芒神的名义赏赐臣下、赐福万民,宣示春天的到来。
这样的典礼,到宋代还是很隆重的。宋代晏殊《立春祀太乙》诗曰:
紫毛双节引青童,一片空歌韵晓风。
太昊兹辰授春令,莺旗应在矞云中。
“矞(yù)云”是“彩云”的意思,用以渲染气氛;“双节”“莺旗”则是迎接春神、春帝的仪仗,直接彰显皇家典礼的威仪。而且,“一片空歌韵晓风”表明,祭祀典礼还要有歌舞,可见仪式既热闹非凡,又有条有理,肃穆庄重。晏殊诗歌里的“青童”所指当即为句芒神,而“太昊”即太皞帝。
然而后世太皞帝、句芒神的崇拜渐趋淡化,甚至不为世人所知。而隐隐约约的影子是,祭祀仪式和年画中春天骑牛的牧童,头上双髻,身穿青衣,手执柳鞭,被称为“芒童”——这是春神句芒崇拜的遗存。唐代李白《游泰山六首(其三)》有云:“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唐代顾况《攀龙引》有“东海青童寄消息”的诗句,这二位唐代诗人诗歌里的“青童”还留有春神芒童隐约的影子。而宋代释子淳有首《颂古》诗曰:“瑞草丛中懒欲眠,徐行处处迥翛然。披毛戴角人虽识,为报芒童不用鞭。”这是直接把“芒童”用作牧童的写法。
而祭祀仪式上的“芒童”鞭牛,是“立春”也被称为“打春”的缘由。“立春”俗称“打春”,也可叫为“鞭春”“鞭牛”,也是由来已久的。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立春》云:“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宫里头也打牛,府县也打牛,不讲武德。噫,招谁惹谁了呀,牛的心里,阴影面积大得还能求得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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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宋代以前,更受民众喜爱的立春吉祥动物,排在最前面的却不是牛,而是燕子。
南北朝时南朝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曰:“立春之日,悉剪綵(cǎi,彩的异体字)为燕戴之,帖‘宜春’二字。”可爱动物这么多,为什么选彩燕?隋代杜公瞻为宗懔这一记载做注解时引用西晋傅咸《燕赋》曰:“四时代至,敬逆其始。彼应运于东方,乃设燕以迎至。翚轻翼之歧歧,若将飞而未起。何夫人之功巧,式仪形之有似。御青书以赞时,著‘宜春’之嘉祉。”傅咸所赋此段,恰是宗懔所记立春戴彩燕习俗——更可见早在南北朝以来,剪彩燕、戴彩燕迎春已成礼俗。
唐代李远的诗作《立春日》,就是专写立春的这一节日风俗的。李远《立春日》诗云:
暖日傍帘晓,浓春开箧红。
钗斜穿彩燕,罗薄剪春虫。
巧著金刀力,寒侵玉指风。
娉婷何处戴,山鬓绿成丛。
其诗也写到了“剪春虫”,而这样的“春虫”,推测大约会是美丽的蝴蝶、蚕蛾之类。
春虫之外,立春时人们的节庆头饰还有金鸡,鸡也是要参与迎春的。唐代崔日用《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诗有曰:“剪绮裁红妙春色,宫梅殿柳识天情。瑶筐彩燕先呈瑞,金缕晨鸡未学鸣。”从诗句里看,春燕应该是用丝帛等剪成的,而春鸡被称为“金缕晨鸡”,更大的可能是用彩色丝缕等扎制或缝制而成的,是呈现立体样貌的吉祥物。
现存最早的立春诗歌是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的《立春日泛舟玄圃各赋一字六韵成篇》:“春光反禁苑,暧日煖源桃。霄烟近漠漠,暗浪远滔滔。石苔侵绿藓,岸草发青袍。回歌逐转楫,浮水随度刀。遥看柳色嫩,回望鸟飞高。自得欣为乐,忘意若临濠。”从诗歌题目看,是写立春节日,皇帝陈叔宝与大臣集会游玩,并赋诗竞赛。从诗歌内容看,陈叔宝历数泛舟湖上所见景象,春回大地,春光美好,湖光山色,飞鸟游鱼,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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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时,皇家尤为重视立春节日,皇帝在祭祀、迎春典礼后,还举行盛大的游苑,并在皇家园林大宴群臣,饮酒赋诗,还赏赐大臣“彩花”等物品。唐中宗李显、宋之问、沈佺期、韦元旦、马怀素、上官昭容、崔湜、苏颋、武平一、李峤、阎朝隐、刘宪、卢藏用、皇甫曙、李適適、赵彦昭以及上文提及的崔日用等等,均留有与皇家立春典礼、节庆等直接相关的诗歌。
宋代,皇帝于立春时同样大赐群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立春日,自郎官、御史、寺监长贰以上,皆赐春幡胜,以罗为之。宰执、亲王、近臣,皆赐金银幡胜。入贺讫,戴归私第。”
想想就知道啊,并不在于立春的节庆头饰多么值钱——头戴皇帝赏赐的“幡胜”,招摇过市,洋洋得意,一直回到自家府邸,何其荣耀!
但对比下来,唐朝皇帝立春是要大宴群臣的,为什么宋代没有呢?实则宋代也是有的,而且,宋代皇帝还会直接赏赐近臣“春盘”,也是让人慕了慕了——况且有的春盘,居然不仅仅是好吃而已。
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赐春馔》云:“立春前一日,大内出春盘并酒以赐近臣。盘中生菜染萝葡为之装饰,置奁中。烹豚,白熟饼、大环饼比民间散子其大十倍。民间亦以春盘相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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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末年周密《武林旧事》载:“后苑办造春盘,供进,及分赐贵邸、宰臣、巨珰(有权势的宦官)。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精巧,每盘直万钱……临安府亦鞭春开宴,而邸第馈遗,则多效内庭焉。”这里的“翠缕红丝”是指各种新蔬,而“金鸡玉燕”则可能是各种精美贵重的以金玉为质地的工艺品——因此一个春盘就要“直(值)万钱”,再加之上行下效,整个宋代社会立春节日的奢华之风由此可见一斑。
据统计,宋代文人写有立春诗词近千首,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宋朝立春节日的重要性。宋代著名诗人梅尧臣的《王乐道太丞立春早朝》有曰:“近臣头上黄金胜,殿前拜赐东风应。蓼牙疏甲簇春盘,肉抹长丝何亘亘。”诗句所写,正是立春日皇帝赏赐近臣“黄金胜”和“春盘”的情景。梅尧臣的诗里,点明的春盘菜蔬是“蓼(liǎo)牙”。而被称为蓼牙菜的是水蓼,也叫辣蓼,以叶片有辣味而得名,是古代重要菜蔬,最早记录于《礼记•内则》里。《礼记•内则》有曰:“脍:春用葱,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蓼。脂用葱,膏用薤……”以此,可以确信,蓼与葱、芥、韭、薤(xiè,一般指藠jiào头,也叫小蒜、薤白头、野蒜)并列,是古代最正宗的“五辛”之一。
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云:“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等辛辣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义,谓之五辛盘。”其实,关于立春的“春盘”,其最早的来历就是“五辛盘”。“五辛盘”最早的明确记载,见于晋代周处的《风土记》:“正元日俗:人拜寿,上五辛盘,松柏颂,椒花酒,五熏炼形。”
而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所说春盘中“生菜染萝葡为之装饰”,这个“萝葡”就是萝卜——萝卜物美价廉,老百姓实现萝卜自由还是很普遍的。精致的五辛盘、皇家赏赐的春盘与群众的生活很有些距离,可热热闹闹的立春还是要有些彩头,于是民众渐渐流行在立春日吃大萝卜,也美称之为“咬春”。后来,明代刘若愚《酌中志》载曰:“立春之时,无贵贱嚼萝卜,曰‘咬春’。”
也有立春吃“春饼”“春卷”的习俗,想来,其样式大致类同“贵阳丝娃娃”“安顺裹卷”,是用面皮、米皮包裹了各种新鲜菜蔬并配以各种风味佐料的精致吃食。
《史记·天官书》曰:“立春日,四时之始也。”古代中国,立春原本既是重要节气又是盛大节日。而时至今日,现在的春节已经完全替代了立春原本的节日功能。但在某些地区,立春的节庆民俗还是得到了很好的保存。比如山西民间流传“鞭春牛”的《春字歌》:“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又如贵州黔南州布依族有“立春草笑”“立春到,柳芽笑”的生动谚语。再如贵州铜仁市石阡县,至今仍有民间“春官”,在立春日以青衫、纱帽装扮,巡行至家家户户“唱春”“贺春”,发“春帖子”,送上新春祝福。
贵州石阡的“春官”,图片来自梵净山旅游网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让我们莫负春光,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