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曾经"地无三尺平"的殊境,令诸多久远的文化得以留存。绚烂文化的基石,是寻常百姓祖祖辈辈的的日常与劳作。
黔山深处,"非遗"蕴藏丰厚,这些从历史中迤逦而来的人和故事,世代传承、生生不息。
海纳百川大气度
贵阳是一个由村落发展而来的山城,如果从明初建石城墙算起,它有六百余年的历史。而贵阳真正建市,则迟至抗日烽火中,因地处大后方而一度辉煌的1941年7月1日。
明清时期,精明的湖南人、江西人、四川人,看中了大山腹地之贵阳。这是一块没有“外贸”的处女地。湖南人驮来布匹售卖,还做木工手艺。江西人来贵阳经营菜油和桐油。四川人打砖烧瓦,还挑担理发,乃至打草鞋卖。干练的四川人又把饭店开到了贵阳,真是全面出击。麻辣川菜与嗜辣的贵阳人一拍即合。渐渐地,聪明的贵阳人吸纳了贵州少数民族食品和川菜的口味,逐渐形成以香辣为特色的黔菜谱系,在饮食文化上别有蹊径。
贵阳湖南会馆
由于贵阳人的诚信和包容,外省人来此做生意颇为顺达。于是,早在三百多年前的清顺治年间,贵阳就出现了湖南会馆。会馆相当于商人同乡的办事处兼招待所,乃至兼有殡仪馆的功能。接着又有了江西会馆、四川会馆、两广会馆、福建会馆、江南会馆等。生意人来贵阳就有了宾至如归之感。
贵阳两广会馆
我1953年就读的初中贵阳三中,就是原两广会馆的馆址。会馆建于清光绪年间,依傍南明河及其小支流六洞河。那时南明河水清澈见底,就是小小六洞河,也是我们游泳戏水捉螃蟹的去处。六洞桥边的这座两广会馆,在三中之前,还曾诞生了贵州省立医院、贵阳医学院、私立两广中学这样三个医疗、教育机构。这弹丸之地不能小觑啊。
贵阳六洞桥
我从小生活的水口寺贵阳电厂,1940年代就进口了美国的发电设备,要求技术工人也必须学会有关部件的英文词汇。那时,我跟着这股英语风潮也学会了一点儿日常生活的单词,不时还能“结巴”出几个;只是后来课堂上学的书面英文,几乎全数交还了老师。
水口寺贵阳电厂
因为贵阳历史不长,鲜出名人也少有名人光临,所以,凡是名人的踪迹贵阳人都会铭记。明代哲学家、教育家王阳明于明正德三年被贬谪到贵阳市修文县(当年地名龙场驿),他在这里苦苦求索人生真谛。龙场悟道是阳明心学的起点,他提出了著名的“知行合一”等学说,在中国思想史上有着划时代的历史象征意义。修文被海内外学者推尊为“王学圣地”。贵阳人在修文建立了阳明洞名胜,贵阳东山麓又建造了阳明祠,建馆立碑永志不忘。
贵阳阳明祠
明万历年间的徐霞客,是第一位将贵州举荐给外界的徒步旅行家,曾两次进入贵州,历时五十一天,行程一千五百余里,他到过贵阳的甲秀楼、黔灵山、花溪、桐木岭、青岩等地,并写入《黔游日记》中。贵阳人对徐霞客崇敬有加。因为历史的粗线条易获,而亲历的、真实的细节特别难觅,尤为可贵。
抗日战争中,贵阳成了鬼子没能入侵的大后方。浙江大学、大夏大学、湘雅医学院等一些大学院校从沿海和内地迁入,一批批文化、教育名人接踵而至。他们或是逃难途经或是留驻贵阳,比如作家巴金、茅盾、老舍,教育家叶圣陶、竺可桢,历史学家翦伯赞、美学家周谷成、画家徐悲鸿、丰子恺、关山月、常书鸿,戏剧家田汉、舞蹈家吴晓邦等,这是一串闪光的名字。
抗战迁筑的大夏大学校长王伯群公馆
叶圣陶在滞留贵阳的1942年5月27日,作了一首五言诗《公路行旅》,对旅程的艰辛作了幽默抒写:
自古行路难,今难倘有余。
临程谈黑市,过站上黄鱼。
蚁附颠危货,麇推老病车。
抛锚愁欲绝,浑不傍村墟。
诗中的“黄鱼”非鱼也,是司机随意搭载的乘客。在这一天的日记上,叶圣陶写道:“作诗一首,咏公路行旅。子恺昔画汽车损坏,多人推之,题曰《病车》,颇觉新颖,故诗中用之。”
巴金与萧珊相恋八年后,在贵阳花溪的小憩旅行结婚,纯二人世界没有一个宾客,婚后“蜜月”只有一周,随即分别。小憩至今保留了当年的房舍。
花溪公园“小憩”
贵阳人从来不曾排外,上文历数的这些名字都被贵阳人铭刻在心,人们为自己的城市曾经有一片文化星光的辉照而自得。2002年,贵阳还因发现了数十幅张大千、徐悲鸿、关山月等现代国画大家真迹藏品而轰动。主办方在荟文堂展厅特地安装了监视器,参观门票二十元一张。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小小的荟文堂一时间门庭若市。那之后不久,当我站在上海博物馆华美的展厅中,看到古今中外的7个大展中的那么多历代文物、艺术精品,观者却显得清冷寂寥的时候,特别感念贵阳荟文堂那10日的辉煌,感怀山城市民对外来文化渴求、景仰的热情。
花溪公园跳磴
1960年代“大三线”工厂内迁来黔,给贵州几乎是“小儿科”的工业注入了活力;20世纪末期,一批位于专县的三线工厂跌入困境,贵阳人敞开胸怀,又在近郊接纳了一批原先扎根在大山沟里的、“献了青春献子孙”的大三线人。
贵州发展进程的一波三折,使人们积淀了一种“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理惯性。在贵阳,一口京片子是备受尊敬的,粤味官话、海派普通话也常常被人摹仿。用这些外来语言对付一些向本地人常常冷面相向的服务窗口,回报的是“您好”和微笑服务。而一口道地的贵阳话有时会得到“XX就在那点嘛。”“语温”即刻降了。
花溪河边的黄金大道
自然,外来和尚也难免念过歪经,比如上世纪90年代将花溪河改为“爱河”,还“开动机器”文宣轰炸。那个歪歪经老百姓不买账,花溪河改名未遂留笑柄。
尊重“外来和尚”,是我们的传统美德,也是贵阳人海纳百川的气度;但在这个五彩缤纷的现代社会里,不懂得去伪存真,寻求真经,只怕笑柄还会不时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