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文坛宿将蹇先艾老人于1994年10月26日，走完了89年的人生旅程，溘然长逝了。当晚8点15分，我闻以噩耗时，如梦如魇，实难置信。就在3小时前，他还步行来到贵州省文联大楼3楼，与我们小叙。他戴一顶绒线小帽，神清体健，言及他“老伴”之女，将要接“老伴”去广州小住，又表示明日要来参加杂技家协会的大会。他说，人家来请了，就得去参加。他依旧那么恬淡，认真，勤劳。经历了几个月操持家务、服侍“老伴”的劳碌，今天，他似有一种“重任”将卸的欣悦。去时，他执意不乘电梯，踏级健步而下。24日上午，他也曾来到我的办公室，与我聊起《山花》杂志近期发表的小说。我说您可以写成文章，鼓励后辈。他说，刚才与何士光聊过，又谆谆叮嘱我们培养青年作者。
青年蹇先艾（28岁），摄于1933年
20世纪50年代，我还是中学生，跟父亲到河滨公园溜达，第一次遇见蹇老。父亲与他相识，问候致意闲聊。他身材不高，戴眼镜，布衣布鞋。我当时特别讶异，这就是我景仰的大作家！以后的几十年时光里，他一直就这么普普通通，行不逾方，宠辱不惊。没有半点什么“家”的派头，但他却是真正的大家，是贵州现代乡土小说的开创人。曾受鲁迅先生的赞誉。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出版过十余个短篇及散文集子。1949年以后虽作品数量锐减，但他仍笔耕未息。蹇老的乡土作品，蕴含了贵州的深邃文气，地域特色浓郁，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蹇老与贵州文艺界欢迎台湾地区作家合影
在作家们感叹“出书难”的年代，省里拨了一笔专款，让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蹇老的文集。我提醒他，能不能早些将作品付梓呢？可他总是说事情太杂，无暇以顾。我劝他在家里整理文稿，不必来办公室了，可他执拗地每日必至，风雨无阻，对文集事全不在意。他老说，出版社应当多出年轻人的书，自己的东西是炒冷饭了，没有多大意思。而我倒觉得他的“冷饭”比时下某些“生猛海鲜”，更加滋味隽永。但老人家在这件事情上就是我行我素，谁也无奈他何。直至他去世10年后，《蹇先艾文集》才得以面世。
蹇老与沈从文
蹇老与肖军
1993年11月，文联新办公大楼落成，给他准备了一间，并挂上“名誉主席室”的牌子。可他仍旧恋着旧楼斗室，直到去世也不曾迁动。
蹇老（右4）与贵阳文艺界人士合影
蹇老与烟酒无缘。那些年时常见他独步街头。或拎一只面包，或端一碗米粉，就充作午餐了。蹇老年过米寿，是省政协副主席，配有专车。但他星期日出门，或步行，或挤公交车，从不动用公车。就在他仙逝之日，他打车送“老伴”去医院。我说办公室能报销的。他连连摇头：我不报销！我不报销！也许是因为常年的简朴恬淡吧。他身体很好，思路清晰，思维敏捷。据一位为他开了三年车的驾驶员说，那三年，他只去医院看过一次门诊。他不是因为衰老而作古，我仿佛觉着这是他永生途中的一次小憩。
蹇先艾先生，背景是刘海粟相赠的《九上黄山图》
1993年底的一日，蹇老对我说，最近，一个单位搞知识竞赛，请我题词做顾问，后来他们硬要给我三百元钱，这钱能不能收呢？我说，当然能收。他说，是不是太多了呢？我说您那是书法作品呢，润笔费，不能像文稿那样按千字计酬的。
从左至右艾芜、沙汀、蹇先艾、黄药眠
蹇老仙逝前的半年，他的心苦，日子过得更苦。他“老伴”的精神病发作频频。
说是“老伴”呢，是蹇老在夫人杜韵泉去世后续弦的。他们因长年不和，已于1988年10月经法院判决，正式离婚。可“老伴”仍旧住在蹇老的寓所，又绝对容不下蹇老的儿女及保姆。蹇老无奈，只有在家伺候；一日三餐，亲自下厨。儿女媳妇隔天送些做好的菜去，也只能放下就走。
蹇先艾夫人杜韵泉，摄于1930年
我们多次劝蹇老出外疗养一段，还为他做过种种具体安排，可他总是婉谢。他说“老伴”有病，独自在家不行。他曾以一种哲人的口吻对我戏言道：“我‘老伴’是‘三无’：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而我则是‘四不’：不惊不乍，不厌其烦，不以为意，不了了之。”他又说：“她是精神病，我不能与她计较。”这话说得轻松，但我明白，他的苦楚，是完全咽进肚里的。这样就更加令人不安。
蹇老全家福
在蹇老去世前约5个月的一天晚上8时许。我女儿去采访蹇老，只听见“老伴”在里屋喊叫：“有人打毒！有人放电！都12点了，客人还不走！”吓得小女只坐了20多分钟，就逃也似地告辞。第二天一早，蹇老又如常上班。我问他：“您老伴昨晚发病了吧？”蹇老说：“没有啊，她昨晚算相当平静的，没有出过门一步。”他又一笑：“因为她不知道来的是女同志，若知道是会大闹天宫的！”蹇老就像在叙说别人的趣事，幽默而超然。一派志正则众邪不生，心静则众事不躁的豁然气度。
我真难以想象，蹇老平日在家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这种日子不是一年半载，而是十年八年，他这种万般忍耐，这种宽洪海量，这种诟如不闻，是常人绝对做不到的，这种精神仅用人道主义，实在包容不了。这是他对生活，对人类的挚爱，是足以动天地，泣鬼神的高尚人格。
蹇人毅为父亲蹇先艾所绘《乡土飘诗魂》
我们曾经酝酿过要在他90华诞时为他贺寿。谁也不疑心他定能享期颐之寿的。可他却是这样的猝然而去！
胡锦涛同志在贵州工作时，为蹇老80大寿贺寿
就在他去世后几天，蹇老的两个女儿找到我。拿出蹇老的党费证，里面夹着蹇老生前自己数好、夹好的十六元七角钱。请我代交他十月份的党费，也是他的最后一次党费，以了心愿。
蹇先艾（左3）率中国文艺家代表团访美国加拿大，在联合国总部顶楼合影。
蹇老与丁玲在云南讲学
蹇老去了。我从他安详的面庞上能感受到一种圣者的光芒。在这人世间，他没有愧对任何一个人，更无愧于他所献身的文学事业。
文章照片均由蹇先艾之子蹇人毅提供
《蹇先艾：老远的贵州》（视频来源：好看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