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的穿着,安顺的吃喝”。安顺是个爱吃、会吃、喜好研究吃的地方,这里美食多元丰富,酸甜苦辣咸每种口味都有。赠君一份食单,享最真安顺乡土滋味。
椿芽蘸腐乳
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菜能秽人齿颊及肠胃者,葱、蒜、韭是也。椿头明知其香,而食者颇少,葱、蒜、韭尽识其臭,而嗜之者众,其故何欤?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吾于饮食一道,悟善身处世之难。
——清·李渔《闲情偶记》
并无一声惊雷,辛丑年的惊蛰,于不经意间到来;与之相伴,安顺人念兹在兹的一味珍馐,也悄然入了菜场。
假如让北方人来猜,多半猜不到,这味珍馐会是椿芽。君不见北方俗谚云:“三月八,吃椿芽。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生木质”。从农历正月末到三月初,南方比北方提早了一个多月上市;在对春味的领略上,稳稳拔得头筹。
椿芽
椿芽,亦称香椿头,即香椿树的嫩芽,是楝科楝属植物,原产中国,于大江南北分布广泛。国人食用椿芽,据云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今天看来,椿芽极富营养,有很高的食、疗价值;但我想,此物多年来真正吸引人的,还在于其自带一股纯粹的、浓郁的、扑鼻而来的奇香。
此香极具辨识度,喜之者嗅之沁人心脾,嚼之齿颊生芬;厌之者闻之掩鼻,甚至避席而走。不过在安顺,喜者倒是要远远多于厌者。
正如俗谚所云,椿芽极讲究食鲜,愈早愈嫩;当然,愈嫩采摘愈不易,价格自然愈高。惊蛰这天,我买到的价格,是五十元一斤。好在椿芽不榨秤,普通人家一顿所需,不过二三两;花费十余元而一快朵颐,应该不算奢侈。
揆诸椿芽做法,南北互通之处,都需滚水汆上一两分钟,以去除涩味,生发其香。不过总体而言,北方的做法似略显粗疏,除了国民小菜椿芽炒鸡蛋外,不外乎烙饼、炸面鱼、凉拌这几样。倒是汪曾祺先生介绍过的京城小吃香椿豆——毛豆加盐煮熟后,与汆好切碎的椿芽同拌匀,候冷,贮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我觉得搭配颇佳,改日可以一试。
作为一个安顺人,拣我熟悉的做法略说一二。
首先自然是国民小菜椿芽炒鸡蛋,此菜全国各地做法大同小异,不赘述。我的体会有二:一是蛋液调好后,可略勾些水芡,以增加蛋液的包裹力,确保成菜不散,且更嫩滑。二是将汆好切碎的椿芽、西红柿丁和香葱加入蛋液中搅拌均匀,下油锅一体炒制时,需讲究火候和腕力,一面煎熟,复煎一面,能煎成一饼最好。煎好的蛋饼改刀成块装盘,形状美观,色泽诱人;一箸入口,鲜嫩香滑。不过只用电磁炉烧菜的朋友们似可不试——我试过,效果不好。
椿芽炒腊肉
椿芽刚上市时,过年做的腊肉尚肥未干,正合一同炒制。炒法亦简单,筒筒辣椒下油锅炒香,放入蒸好的腊肉炒至出油,再放入汆好的椿芽,调味,撒蒜苗,略颠几下即可装盘。此菜腊肉切片、切丝、切丁皆可,悉听尊便;要在椿芽能穿透略显沉闷的熏香,为腊肉增加一丝清趣。
我比较喜欢做的,是椿芽渎豆腐。“渎”者,方言也,即中小火焖制(本字无此义,因音同借用)。椿芽汆好切碎,用汆椿芽之水复汆切成小方块的豆腐一两分钟;油锅置旺火,下糍粑辣椒炒香,下猪肉末滑散,下椿芽略炒,下豆腐,旋即掺入汆椿芽豆腐的余汤,大火烧开后转中小火煨制;至汤汁将收,放盐调味,分三次勾入薄芡,撒入蒜苗或葱花,装盘即成。
此菜的关键在于一水多用,确保椿香略无散失,而为豆腐完整吸收。分三次勾芡则是借了麻婆豆腐的做法。迩来成都陈麻婆豆腐总店做的这道招牌菜似乎一年不如一年,反而不如我这道菜来得清爽奇崛,每一块豆腐都饱蕴椿香,套用汪曾祺先生的话,叫“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要说安顺人最喜欢、最常做,也最能凸显椿芽本味的做法,还得是蘸腐乳。安顺本地之腐乳,以旧州、双堡、东屯、坝羊一线所出者为佳,陈香绵绵,最合做蘸水。取一块腐乳放入小碗中,倒入些许汆椿芽的剩水,用小勺慢慢拓融成糊状,撒些糊辣椒面和葱花,就可以了。此菜甫一入口,先感觉的是绵长的腐乳香;再一嚼,被腐乳包裹且调和了的椿香乃在口腔中纯粹地迸放——不,这已经不是香了——是春天的味道,是生命的气息。
椿芽蘸腐乳
我岳父最嗜此菜,不过其晚年久染沉疴,据中医的理论,椿芽是大发之物,易诱使痼疾复发,岳母因而坚决不许他吃。平时倒也罢了,眼不见心不烦。周末我去看他们,岳母知我亦喜此菜,总要为我单独做上一碟。一端上桌,岳父的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怎么说话。又过片刻,俟岳母转身添饭,他猛然间抻出筷子,拈上一大箸,饱蘸蘸水,迅疾放入口中,闭口大嚼。嚼一下,脸上的褶子动一下;每一道褶子,都洋溢着满满的得意和惬意……这让我颇有些不解。因久患类风湿,岳父两手的手指俱已变形,平时筷子都拿不很稳,拈菜总要拈上几下,且动作缓慢。能让他在转瞬间做出这一套“高难度”动作,这得是多大的诱惑?
椿芽饱餐一月,清明也就到了。安顺传统人家都会上坡采些清明菜(又名鼠耳草、佛耳草等),泹熟切碎后,和以糯米面和大米面,烙制清明粑。清明粑有多种馅料,椿芽馅尤为我所喜,因其能与清明菜之清香相互生发,且不腻人。不过多数人家均用椿芽炒肉末作馅料;倘换成腊肉丁,我想味道会更好些。
清明一过,椿芽渐老,价格也变得很便宜。母亲会买上许多,用盐揉制,晒干后放入瓮中,做成腌菜保存。秋冬时节捞出,或炒或烩或凉拌,虽不如当季之鲜,亦可聊慰馋虫。
日前与朋友一起吃饭,聊到椿芽。朋友说,现在人工培植之术日渐成熟,进入菜场的,越来越多是大棚中采摘的。这让我颇有些担忧,人工培植的,哪有天然之美?于是想起前年春天,一众朋友拖家携口去甘堡林场采椿芽的场景。
是日风和日丽,大家围着椿树,采摘正欢。不知怎的,一个朋友的小儿,脸上忽然露出忧虑之色;再过片刻,忍不住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问:“爸爸,你们把椿芽都采光了,椿树怎么活呀!”
我在旁边莞尔一笑。其父极有耐心,乃徐徐慰之:“不怕,椿树有它自保的法子。一是长得快。你看,多数的椿芽不都长在高高的树梢吗?二是它的木质偏脆、易断,枝条难以承载一个人的重量,我们都不敢爬上去摘,只能用竹竿绑上镰刀勾扯。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椿芽摘不到,椿树也就保全了自己,这叫示之以弱”。
细细想来,椿树这套法子,实在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可惜,今天能领会的,似乎愈见其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