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行吟“空山”,锦心绣口,清雅潇洒,风流婉丽。这样的王维诗我们大都是学过的,大家人人都可背诵的就有很多,比如《鹿柴》《鸟鸣涧》《山居秋暝》……这些歌咏里,王维对于“空山”的描绘是很突出的,寄予着他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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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柴》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小时候学这首诗,只管背诵下来就是了。但现在仔细审视,这样的深山幽境,“但闻人语响”,明明是有人在山里的,再加上作者王维自己,这至少也有两个人,虽然“不见人”,但并非空无一人,那怎么这“鹿柴(zhài)”又被王维称为“空山”呢?清代黄叔灿《唐诗笺注》评论这首诗说:“‘不见人’‘闻人语’,以林深也。林深少日,易长青苔,而反景照入,空山阒寂,真麋鹿场也。诗细甚。”黄叔灿《唐诗笺注》这样的体味入深也是难得了,《鹿柴》描绘山林如此细致入微,正如同画卷徐徐展开在我们眼前,且还有着远远近近人们说话或呼喊的响声,还有着明亮的光束穿透山林投射到青翠如碧的苔藓上,甚至青苔或者已经开出了“如米小”的“苔花”,而青苔上还有一两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忙忙碌碌,无休无止的忙忙碌碌……
小时候懵懵懂懂背《鹿柴》诗,大约觉得诗里的景象是美丽的,神秘的,很有吸引力的。但现在来看,王维把眼中所见到、耳中所听到的景象如此生动地再现出来,是贯注了强烈的自我情感在内的——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才会有这样的情趣来瞩目如此“空山”呢?王维的这“鹿柴”“空山”并不同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王维“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回眸,或许还有着对于盎然生意的留恋。但王维《鹿柴》山深林茂,景象静幽,虽然颇有“人语响”,但作者于此一直是寂寂静默的;虽然青苔生机勃勃,但光亮来自“返景(yǐng)”,即日落时通过云彩反射的阳光,转瞬即逝,正可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也就是说,“鹿柴”景色如此美好,但王维却又如此孤独、孤寂,况味正是“幽人独往来”“有恨无人省”。
王维这样的“幽独”,也在《山居秋暝》里上演。王维《山居秋暝》诗曰: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题目里的“暝”字是指日落时分,也正是《鹿柴》诗里的“返景”时刻。《山居秋暝》的“但闻人语响”更为热闹,甚至有些艳丽,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但很显然,热闹是浣女、渔郎的热闹,越是热闹,越显冷寂——作者对此是疏离的旁观者,是孤寂幽独的“王孙自可留”。如此这般解析下来,王维的清秋山居,唯有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才是真正的相知相伴,而这样的清秋山居,当然属于“空山”了——窜改一下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王维这是“结庐在山林,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山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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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涧》当然是王维“心远山自空”的名作。王维《鸟鸣涧》诗云:“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小时候学这首诗,老师们大都会讲“鸟鸣山更幽”,虽然我们对此不甚了了,明白不了多少,但还是会觉得这样的情境真是令人向往。但“鸟鸣山更幽”等等所说的还是感觉的层面,我们更深入探析、揣摩王维的心绪,则能发现这首诗里王维给我们留下一个很清晰的路径可以通达他的内心。从诗歌的表达倒推排序,王维之所以说“春山空”的理由一是鸟鸣,二是“夜静”,三是“桂花落”,四是“人闲”;然而最终我们还是要追问“为什么‘人闲’”?王维为什么会从情感上、内心里认可这种闲居、闲适、悠闲、闲情逸致呢?当然,我们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浅浅深深藏在这“人闲”背后的理由才是王维“空山”书写的根源。
而这浅浅深深藏在“人闲”背后的理由,至少包括但不限于这样三个,寂寞、心闲和好道。
王维《山居即事》是明确说到“寂寞”的,这首诗与《山居秋暝》是完全可以对照参看的,情味是一致的,只不过似乎《山居即事》更显直白一些,但却也是摇曳动人的。王维《山居即事》诗曰: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
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
王维的《青溪》诗有云:“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心闲,则更觉清川澹然,恬静纡缓。这样的情味,正如同南宋辛弃疾名句“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而王维《终南别业》诗自述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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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王维对于他的“空山”之感给出的理由是“颇好道”,于是每每独行空山,“偶然”与山林间的“野老”谈笑,而最常态、最诗意、最远方的还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对上联“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的大揭秘。这也就是说,探明王维的心迹,关键处、紧要处还是这中间的四句:“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兴来每独往”是说率性而走,王维这样写很有追慕阮籍的意味。《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但王维又是“无可无不可”的,于是并没有“穷途之哭”,而是潇潇洒洒地“坐看云起时”。而这个“坐看云起时”其实也暗含了追慕陶渊明的意思,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曰:“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陶渊明这段话是说,拄着拐杖随意走走,时时抬头看看风景。那山间自然生出云气,高远缥缈;那飞鸟翩翩还巢,自由盘旋。夕阳西下,阳光黯淡,却仍留恋这山色美好,手抚孤松,徘徊在这山间孤松下。其实综合二者而言,无论阮籍的“独驾”还是陶渊明的“孤松”,王维钟意这样的典故,也是契合了这文人典范阮籍、陶渊明等人的清高孤独与孤寂,这也就是后世北宋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所表达的“幽人独往来”“有恨无人省”。
除了以上解读的这些诗歌,王维表达与“空山”相同或相近的意思,还写到了“空林”“空谷”“空峦”等。如王维《早秋山中作》有云:“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王维《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有曰:“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羡君栖隐处,遥望白云端。”王维《东溪玩月》(一作王昌龄诗)有云:“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清灯入幽梦,破影抱空峦。”这样的三首诗,“空林”“空谷”“空峦”等所摹写的实则仍是“空山”,点明的是“悲”与“寂寞”、“寒”、“清”与“幽”等凄清感受,不仅独处如此,与朋友交往也毫不例外。这让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王维与现实生活的巨大疏离和明显分割——他未必完全活在自我、自主的世界里,但他清雅秀美的诗句总是完全创造出另一番天地,而在这一番心灵天地,王维是排他的,孤傲的,孤寂的。因此,王维的这种空灵、枯寂的秀雅“空山”书写,具有无比的、黑洞一般的吸引力、吞噬力,让人不知不觉心生欢喜,又在欢喜里迷失,又在欢喜里沉溺。这便有可能就是我们之所以喜欢王维诗歌的终极秘密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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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生前就名声大噪,作品入选同时代的芮挺章编《国秀集》与殷璠编《河岳英灵集》。尤其是后者,给予王维高度评价,殷璠在给自己所选编《河岳英灵集》的序言里说:“粤若王维、王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此集便以《河岳英灵》为号。”这一序言实际上是把王维列为“河岳英灵”的“首席代表”,甚是推崇。在《河岳英灵集》中,殷璠对王维诗歌品题道:“(王)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着壁成绘。”而殷璠对王维诗歌秀雅风格的概括与表述,也自具艺术气质,颇有些艺术光芒。
而王维那些秀雅的“空山”诗作是耐人寻味的,值得再三品读。空山里,王维可以“狂歌五柳前”,可以“山月照弹琴”,还可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还可以看那“木末芙蓉花……纷纷开且落”,还可以期待“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或许,读懂了王维的“空山”,便读懂了大半个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