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贵州的春雪已经有好几场了，给朋友们带来许多欢乐，童年的冰雪十八般武艺都拾掇出来了，连用雪堆制的冰墩墩、雪容融“分墩”“分融”也是充满了热爱。
那我们来谈谈春雪。
赵桦 摄
现在的“中国十大古典名曲”里有《阳春白雪》，但这“阳春白雪”并不是“阳春”时节的“白雪”，因此不能算是“春雪”。“阳春白雪”作为成语出自战国时代楚国宋玉《对楚王问》，一般断句理解为：“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也就是说，在原典出处这里，这《阳春》和《白雪》是两首歌，不是一支曲子，当然也不会是说“阳春”时节的“白雪”。
最早在诗文中写到“春雪”的，可能是三国时期曹魏的名士嵇康。根据鲁迅先生的考证，《太平御览》卷八百十四引嵇康《琴赞》有曰：“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意思是说，琴与琴曲给人的感觉如同春雪、清泉和美玉，可以让人焕然清新。而从这样的描述里，也可感知到嵇康雅致的生活、高洁的志向。故而嵇康是在写琴，是在写琴给他的感受，也同时是在写他的自我，写他自我的情操。所以，如此文雅的四句话，简直就是嵇康给自己的评语，让人不由敬仰他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
南北朝时梁代算是歌咏“春雪”的第一个高潮。何逊《咏春雪寄族人治书思澄》诗有云：“可怜江上雪，回风起复灭。本欲映梅花，翻悲似玉屑。”张正见《赋得玄圃观春雪》诗曰：
同云遥映岭，瑞雪近浮空。
拂鹤伊川上，飘花桂苑中。
影丽重轮月，飞随团扇风。
还取长歌处，带曲舞春风。
诗中的“同云”是个典故，典出《诗经·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朱熹《诗集传》解释说：“‘同云’，云一色也。将雪之候如此。”《信南山》中的这两句诗是说，天空阴云密布，降雪纷纷。后凡说“同云”，皆以为降雪之兆。张正见这首诗题目中的“玄圃”在建康(今江苏南京)梁代皇宫里，是专用于给皇帝或太子讲经的，园圃取名来自传说中昆仑山顶的神仙居处“玄圃台”。张正见是神童才子，曾十三岁时向太子萧纲献颂，萧纲“深赞赏之”。故而，此诗当作于他“侍读”期间，这可是正宗的“陪太子读书”啊，不由张正见不小心谨慎，典雅雍容，所以这诗写得花团锦簇，祥瑞吉庆，歌舞升平。
颇有些真情实感的是刘孝绰《校书秘书省对雪咏怀》：
桂华殊皎皎，柳絮亦霏霏。
讵比咸池曲，飘飖千里飞。
耻均班女扇，羞俪曹人衣。
浮光乱粉壁，积照郎彤闱。
鹡鸰摇羽至，鹎鶋拂翅归。
相彼犹自得，嗟余独有违。
终朝守玉署，方夜劳石扉。
未能奏湘绮，何由辨国围。
坐销风露质，游联珠璧晖。
偶怀笨车是，良知高盖非。
寄言谢端木，无为陈巧机。
第二句的“柳絮亦霏霏”用“柳絮”写雪，是用了《世说新语·言语》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而“霏霏”典出《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综合来看，诗歌的前十句看似在写春雪分外高洁，如同皎皎的桂花，纷飞的柳絮，像那美妙的神仙乐曲，从昆仑仙山（或暗喻“玄圃”）飘摇而来，但却不愿与美女亲近，不愿飘落在美女的衣襟上。而这些描绘，其实是若即若离地在写自己的桀骜不驯，大约就是“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意思了。诗歌再往下则大吐苦水，说自己在这恩宠无加的“秘书省”值班，给皇帝当秘书却实在有愧，表面上谦逊无比，实则是说自己曲高和寡，怀才不遇——这样的心态，大约刘孝绰眼里，这样美好的春雪都“不香”了。
孙秀华 摄
刘孝绰曾任荆州谘议参军、太子仆，这时的太子就是后来的梁简文帝萧纲。萧纲写有《同刘谘议咏春雪》，正是同刘孝绰的唱和，可能就是写作于萧纲为太子时。萧纲《同刘谘议咏春雪》诗曰：
晚霰飞银砾，浮云暗未开。
入池消不积，因风堕复来。
思妇流黄素，温姬玉镜台。
看花言可折，定自非春梅。
萧纲的诗正是刘孝绰所云“游联珠璧晖”，珠玉一样的华美。萧纲是“宫体诗”的大家，可以说是职业诗人，也就业余当当太子、皇帝的。他这首诗写春雪也引入了“思妇”和“温姬”美女的形象，还很有巧思，以花喻雪，说是这纷纷扬扬的春雪大约就是那零落的白梅。
唐代是歌咏“春雪”的高潮，唐诗里的“春雪”十分可观。隋末唐初陈子良《咏春雪》诗云：“光映妆楼月，花承歌扇风。欲妒梅将柳，故落早春中。”唐代萧至忠《陪游上苑遇雪》（一作刘宪诗）诗曰：“龙骖晓入望春宫，正逢春雪舞春风。花光并在天文上，寒气行销御酒中。”这两首诗，虽然还是花前月下、歌舞升平的调子，但毕竟气象不同，一是有了对于“春雪”嫉妒梅花、柳色的亲切揣度（duó），拟人化地书写更有温度；二是聚焦“春雪”，有了“春雪舞春风”，春花因春雪而更加艳丽的明快表达，诗歌里明显有一种昂扬和自信。
孙秀华 摄
东方虬《春雪》（一作赵嘏gǔ诗）诗曰：“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这也是春雪似白梅、春花似春雪的写法。韦应物《咏春雪》诗云：“徘徊轻雪意，似惜艳阳时。不悟风花冷，翻令梅柳迟。”这正如同陈子良诗句，也是从梅花、春柳下笔，既写春雪也写春色。韦应物还有一首《对春雪》诗曰：“萧屑松杉声，寂寥寒夜虑。州贫人吏稀，雪满山城曙。春塘看幽谷，栖禽愁未去。开闱正乱流，宁辨花枝处。”此诗愁绪满怀，写春雪乱花，在美好春光里却寒凉幽绝、萧瑟寂寥，很有忧民爱民的情怀，感人至深。
而唐诗中的春雪与梅花简直成了经典搭配。元稹《赋得春雪映早梅》有云：“飞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一枝方渐秀，六出已同开。”韩愈《春雪间早梅》有曰：“梅将雪共春，彩艳不相因。逐吹能争密，排枝巧妒新。谁令香满座，独使净无尘。芳意饶呈瑞，寒光助照人。玲珑开已遍，点缀坐来频。那是俱疑似，须知两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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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写“春雪”诗最多，他还有《辛卯年雪》《喜雪献裴尚书》以及同题的《春雪》三首等五首诗也从不同角度歌咏了“春雪”。其中传颂最广的是韩愈的这首《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而张谓《宴郑伯玙宅》诗里有“晓风催鸟啭，春雪带花飞”一联，也是让人叹赏的名句。其妙处在于前一句带有春鸟婉转清脆的鸣叫声，是动人的音乐美；后一句动感十足，描绘春雪与春花齐飞共舞，是让人醉心的画面美；这样的两句结合起来想象，春天清晨的风、鸟、雪、花组合，真是最美的“春雪图”，而且还是多维度立体可感的呢，还有鸟鸣，还有花香。
对于春雪，唐诗大都是采用“瑞雪”的感知，但也有人觉得春雪虽然很美却时节不对。白居易的《春雪》诗，记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春二月寒食夜间大雪，“连宵复竟日，浩浩殊未歇。大似落鹅毛，密如飘玉屑”，这就是“信美非时节”的。这场春雪致使“上林草尽没，曲江水复结。红乾杏花死，绿冻杨枝折。所怜物性伤，非惜年芳绝。”看来，那场能使曲江水再度结冰的春雪，确实是美丽成灾了。至唐朝末年，李建勋《春雪》诗写到：“南国春寒朔气回，霏霏还阻百花开”，又云“平野旋销难蔽草，远林高缀却遮梅”。这样的诗句里，很是在说美丽春雪不合时宜啊，美则美矣，但显然也有对于这美丽春雪的抱怨。
当然，其他方面与层次的、后世的“春雪”书写也相当精彩，且待下回分解吧。现在，还是到雪地里撒个欢儿先。注意哦，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