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的穿着,安顺的吃喝”。安顺是个爱吃、会吃、喜好研究吃的地方,这里美食多元丰富,酸甜苦辣咸每种口味都有。赠君一份食单,享最真安顺乡土滋味。
辣子鸡和鸡辣子
鲁迅先生短篇小说《祝福》开篇首句:“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一直深谙我心。我以为,这实在是描述中国年味最精炼的句子。每年腊月将望、彤云暗合时,我总想象,鲁镇的女人们该开始“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了;现实中,则是贵州千家万户的主妇都在做辣子鸡。
辣子鸡各地皆有,在川、渝、湘菜系中均属主菜。我吃过几处有名的,确乎各有其美。但总体而言,麻辣鲜香、外酥里嫩之外,揆诸用料、做法,辄相对单一,无外乎是干辣椒花椒炒鸡丁,且需在辣椒丛中寻鸡丁。作下酒菜自然不错,惜乎难以下饭,且只能吃一顿,难以登堂入室。
相比之下,就黔菜而言,辣子鸡是篇绕不开的大文章。
中国烹饪大师、已故黔菜泰斗王世杰尝言:
辣子鸡看似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但其实它可以源自于土司时代,既可以是家里饭桌上经常出现的一道菜,也可以是出现在宴席上的一道体现主人厨艺的大菜,是一道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名菜。最早是收录在川菜菜谱中的,当时的名字叫做贵州鸡,后来又被渐渐叫成辣子鸡并且流传至各个地区。
王先生说得很好,惟“源自于土司时代”的说法有些夸张。
众所周知,辣椒的原产地在美洲,自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才通过物种交换,于明嘉靖、万历年间从海路传入中国东南沿海,再慢慢传入内地。其时,通过朱元璋调北征南、调北填南及其子孙后续一系列的整治,贵州当地的土司早已式微。到得清顺治年间,剩余的土司要么归附,要么改土归流,已然不复为一个时代。而中国食用辣椒的最早记载,倒是在贵州——《思州府志》云:“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但其时已是康熙六十年(1721年)了。据此,辣子鸡的出现只会更晚,哪里与土司扯得上关系呢?
然贵州既是全国最早食用辣椒的省份,对辣椒的讲究确乎是独树一帜的,所谓一辣一格,辣出百味是也。其中最讲究者,按王大师的话说,当属糍粑辣椒(黔人称糍粑辣子,后文袭用方言)。
糍粑辣子,系选用辣味适中、香味浓郁的本地辣椒去蒂淘净,清水浸泡(如急用,可用热水)后,加入适量洗净的仔姜、蒜瓣一道投入擂钵舂融而成,因形似糍粑而得名。如同郫县豆瓣之于川菜,糍粑辣子当仁不让也是黔菜的灵魂。
糍粑辣子用于做菜,我的体会有三大优势:一曰经水泡发,可去除辣椒的燥气;二曰可徐徐出香;三曰可紧紧依附于主材之上。这些优势碰上五禽之首的家养土鸡,强强结合,始成就了贵州十大名菜之一的辣子鸡。
其实,贵州辣子鸡不过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因地域不同,还可细分为不同的门类。仅我所熟知且名气大者,就有清镇卫城辣子鸡、关岭上关辣子鸡、息烽阳朗辣子鸡……
具体到做法,虽各有特点,在操作步骤上大体一样。为方便行文,请允许我选王世杰先生公开发布的秘招为折中版的代表:
将土鸡处理干净去毛清洗后,宰成6分见方的方块;
在宰好的鸡块中放入盐、胡椒、几粒花椒、葱、姜、料酒、甜酒酿、少许豆粉揉匀后腌制20分钟左右;
准备花溪干辣椒、遵义朝天椒(一斤干辣椒只能搭配一两遵义朝天椒)用热水泡十分钟左右,泡好后切成段放入石臼内;
在石臼内放入切好的辣椒,加入姜、蒜、盐后将其捣碎,捣成如糍粑一样的形状即可;
锅里倒油,油温热至6成熟后将腌制好的鸡肉下锅,鸡肉成熟去水后沥油捞出备用锅入宽油烧至四成热,下入制作好的糍粑辣椒(一斤鸡肉加一两糍粑辣椒即可)放入独头蒜数粒,姜片,再加入少许豆瓣提香,翻炒至糍粑辣椒面上起小黄泡即可加入鸡肉;
放入鸡肉后,在锅里加入适量的水,将水收干,再加上豆腐乳翻炒均匀,起锅前加入蒜苗,即可出锅。
王先生尝言,一道上乘的贵州辣子鸡,讲究的是香辣突出,颜色红亮,皮酥肉糯,回味悠长。以上提到的那几家特色辣子鸡,无不符合这些要件;且端上桌的时候,香味都十分浓郁。其中,我对阳朗辣子鸡的印象要深些。
二十年前,我首次品尝这种“浓香型”的辣子鸡,正是在息烽。记得那时正当盛夏,本怕吃火锅,但那一大锅鸡一端上来,顿时让我感到惊诧:辣子鸡怎么可以这样香?香辣和谐,又耙(读pa,阴平,软也)又糯,极其刺激食欲。于是管它热不热,大口开干,一边畅饮冰啤,一边频频揩汗,随便还扒了三大碗饭。
对阳朗辣子鸡印象深的另一个缘由,是息烽有一个同学传明兄。上大学时,我是班长,他是团支部书记,且同住一寝室。由于彼此皆爱文学,但观点不尽相同,于是熄灯后免不了大声争论;今日想来,痛快倒是痛快,其他室友实在不堪其扰。毕业后各处一方,见面的机会逐渐少了,有时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两年前一个周末的早上,不知何故,忽然想起他,想起阳朗辣子鸡来,于是一番操作,美妙的一天就此开端。索性寻出第二天发的朋友圈,贴在下面:
2019年1月5日晨起后,忽思阳朗鸡香、乌江鱼美,遂脑洞大开,微信与电话齐飞,威逼共利诱同用,邀约了平坝、花溪、金阳、开阳等地同学十数人,同往息烽县寻传明兄打秋风。鱼鲜鸡香,酒足饭饱;得偿所愿,不亦快哉?因思偶然起念,远胜刻意安排为乐;而看传明兄招呼吃住,陪着笑脸破财,尤为至乐也!乃拈灰韵,吟成一律,以志其事。
微信轻敲脑洞开,呼朋唤友息烽来。
乌江鱼共真情煮,阳朗鸡随旧谊煨。
豪饮多杯人不醉,欢歌数曲酒频催。
天明各自往家返,偷笑传明又破财。
扯远了,回头接着说辣子鸡。好吃且嘴刁的朋友想必已经发现了,上面说的这种“浓香型”辣子鸡,其实更适合吃火锅,上列数家亦无一不以火锅名。何也?因其味道过于浓烈,只能吃一顿,还不能经常吃;否则,那香味会变成沉重的负担,熏得、腻得你着不住。要想成为王世杰先生所谓“家里饭桌上经常出现的一道菜”,辣子鸡还得做些减法,减去一些香料调料。事实上,王先生也看到了这一点,提供给大家的菜谱中,并没有砂仁、八角、香叶、桂皮等味道浓郁的香料(这些香料在上述几家特色辣子鸡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应用);而黔中千家万户掌勺者,恐怕在王先生的菜谱上面还要减上一些。真正把这减法做到极致的,是安顺旧州鸡辣子。
鸡辣子
鸡辣子,是有名的屯堡佳肴,据说源出于旧州。而今,旧州周边及平坝区的少数乡镇也会做,但仍以旧州为盛。对比鸡辣子和安顺城内的家常辣子鸡,不论用料做法,差别皆非太大,缘何旧州要称鸡辣子呢?到今天还有许多安顺人讲不清楚。其实,区别的标准很简单,在于糍粑辣子用量多寡。
安顺的辣子鸡,一斤鸡大概用一至二两糍粑辣子。旧州鸡辣子,旧时是一斤鸡配一斤糍粑辣子;今日有所改良,用量较之安顺也要翻倍。换句话说,辣子鸡以鸡为主,辣子为辅;鸡辣子则突出的是辣子,至少是鸡与辣子并重。追根溯源,反映出的,其实是城乡差别。
鸡辣子起于乡野。旧时屯堡乡民生活,远较城市为窘。好不容易过年杀只鸡,实在舍不得一两顿就吃光。于是聪明的屯堡人乃独辟蹊径,增加辣子用量,调整做法,目标只有一个——把鸡留住。阴差阳错,一道屯堡名菜就此诞生。
目标不同,手段略异,结果乃大不一样。
我母亲擅做辣子鸡,我因之早早得以传承,平时颇以为荣。
1997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清明节,随旧州藉的同事回乡上坟,平生第一次吃到鸡辣子。刚开始不觉得,多吃两口,才发现,比我做的好吃多了!怎么说呢,一是鸡辣子中的糍粑辣子和鸡黏合得实在太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或者说:辣子也是菜。二是相较安顺辣子鸡,旧州鸡辣子的后味更加绵长。
于是乃到处求教,好为人师者也多——或曰:一斤鸡配一斤糍粑辣子;或曰:糍粑辣子要用甜酒酿先腌上一夜;或曰:要放猪骨头汤;或曰:要放点花椒……我遵嘱一一照办,然除了味道不断改良之外,仍然不得要领——辣子是辣子,鸡还是鸡,合不到一起。
十多年后,我成了旧州女婿,藉此认识旧州名厨陈如章,经其一番点拨,方始弄清其中的诀窍:
关于糍粑辣子用量——现在生活好了,不用那么多;
关于甜酒酿——偶有人家为提味用,大多数人家一般不用,时间长了,会让鸡辣子发酸;
关于猪骨头汤——实在是多余,详见下文;
关于花椒——可用可不用,即便用,也只需数粒即可,只为增香,万不可吃出麻味。
然则何以臻之?以下揭秘。
辣子,要选香味突出,略带辣味的本地干辣子,以平坝区马场镇的林卡辣子为最优;然林卡辣子产量太少,等而次之,花溪辣子亦可。照前法投入擂钵舂成糍粑辣子备用,但万不可加姜蒜等任何香料。
鸡,须本地散养三斤左右的土公鸡——这里吐一下槽,前述数种特色辣子鸡,虽对外宣传皆用土鸡,其实真正用的是洋鸡或土洋结合的八八二;道理很简单,前述辣子鸡的做法皆系大火宽油快焖,本地鸡经此折腾,早已皮硬肉柴,哪有美味可言?更何况,所需香料调料众多,用本地鸡,只是糟蹋。
将鸡斩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安顺辣子鸡要有其两三倍大)备用。锅置旺火,下少许熟猪油(此处划重点),以刚能搅转鸡块为宜。油热,下姜片炒香,旋即下鸡块翻炒。至鸡油徐出、鸡肉初熟、鸡皮微黄时,加适量清水(用猪油,辄无需猪骨头汤)烧开转中小火慢煨;视鸡大小,一般煨四十分钟至一小时,至鸡肉脱骨即可。
另置一锅,旺火,下菜油(油量宜宽,以易于保存)烧热,下糍粑辣子转中火翻炒;至辣子断生(又一处重点),香味徐出,片片将浮于油面,乃将煨好的鸡块连汤放入,转旺火,放盐调味;至汤汁将收,关火盛出,放冷后即可食用。
解读一下重点。一是须用猪油炒鸡。这是将鸡与辣子黏合在一起的关键,且猪油还能为鸡和辣子增香于不动声色间(由此可知调料多余);但不可放多,多之则腻。二是炒制糍粑辣子很讲究。旧州人一般用生菜油现炼制,至油泡将尽,即放入糍粑辣子不停翻炒——既要断生,又不能炒干炒糊——其中分寸把握,全在于经验观察,开不得半点小差。此外,鸡辣子若单独食用,须冷食(火锅除外);原因无他,一加热,辄复归鸡是鸡,辣子是辣子。
制作好的鸡辣子,其色红亮,辣子与鸡紧紧黏附,仿佛相濡以沫。虽不放甜酒酿,嗅之而有糟香;拈一箸入口,鸡皮弹牙,鸡肉软糯之外,首先感觉的是菜油的清香;继之是辣子香;嚼得几下,本地鸡肉的鲜香始缓缓绽放。一句话,为数极简的几样原材料,经此一番操作,各美其美而美美与共;统一呈现出的风味,是柔和而绵长。
这样的鸡辣子,旧州人家的年夜饭上自然少不了。然此菜素性低调——各家均只舀一小碟,且偏居饭桌一隅;俟主人家觥筹交错、大快朵颐之际,目光偶有所及,才会拈上一箸。
旧州人家的年夜饭,找找鸡辣子在何方?
零点一过,此菜的地位陡然改变。守夜饿了,烧块糍粑蘸鸡辣子;初一早餐懒得多弄,煮把面条,放点鸡辣子,是为辣鸡面;初二中餐想吃点清淡的,白菜煮糕粑下鸡辣子;初三晚上有客来,鸡辣子打底,掺入高汤,放入炸好的山药和豆腐果,再放些白菜菠菜——须臾间做成的一道火锅,可供一两桌人大啖一场。
……
细细想来,或许正是因为对原材料的考究和删繁就简的操作,方才造就鸡辣子既有独特风味,又极具亲和力的秉性。这其实正如做人——人生短短数十年,倘能在坚守底线的同时,尽量减少些不必要的欲望与诉求,生活本身自然会变得更加从容。
行文至此,辛丑年已至。受新冠疫情影响,不少在外奔波的安顺人只能选择就地过年。鸡辣子原料既简,操作复便,不妨在外地复制一下——虽不一定赶得上旧州的,庶几可试慰乡愁于一二。果如此,我这份年礼就算是送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