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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说丨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读《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

动静原创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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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专栏已赏析过《子夜四时歌》里的《春歌》和《秋歌》,我们本期来谈谈温婉旖旎、深情绵邈的《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

一、冬歌《玄冥》与《子夜四时歌》

说到“冬歌”,追溯起源头来,最早的现存的“四时歌”四季歌(当然包含“冬歌”),是汉武帝刘彻命司马相如等所作的《青阳》《朱明》《西颢》《玄冥》。据《汉书·礼乐志》记载,“汉武帝定郊祀之礼,立乐府。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命司马相如等作《郊祀歌》十九章。”汉乐府《郊祀歌》用于祭祀,是献给神灵的歌谣,而这十九章中的《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其中最早的“冬歌”便是《玄冥》。

最早的“冬歌”,汉乐府《郊祀歌·玄冥》歌曰:

玄冥陵阴,蛰虫盖藏。

草木零落,抵冬降霜。

易乱除邪,革正异俗。

兆民反本,抱素怀朴。

条理信义,望礼五岳。

籍敛之时,掩收嘉谷。

这是围绕祭祀冬神而咏唱的,首句点明冬神玄冥,阴冷之气达到极盛;结尾又回应说,如此庄重祭祀,要从天子籍田收获祭祀所用的美好谷物便开始进行,而且,在冬季,还要对于“五岳”之神进行盛大的“望祭”。而诗歌的第二三四句有标志性物候描写,依此展现虫儿蛰伏,草木零落,以及天降寒霜。接下来的六句,祭歌集中地大写特写除邪革正、抱素怀朴,讲“反本”,说“信义”,这是因由冬天的“肃杀”之气而引申到社会治理的官方正大光明说法——古代的统治者在农忙时节是要劝民务农不误农时的,但秋收之后的农闲时节,则顺应阴阳天时,便要“秋罚冬刑”,正是“王者生杀,宜顺时气”。《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曰:“刑以秋冬。”也就是说,这首“冬歌”之所以大讲正邪信义等等等等,所对应的就是冬天里的刑罚政治秩序。这便是深切理解《郊祀歌·玄冥》的社会传统与政治文化的基础。因此,《玄冥》这样的天子皇家祭祀“冬歌”,不仅充满了肃穆神性,其核心要义还在于“世俗化”了的皇朝的威严与统治。

而《玄冥》等“四时歌”原本仅限于皇帝祭祀所用,却从汉武帝时代开始,便流传开来,在“世俗化”的道路上逐渐“下沉”。《史记·乐书》有云:“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世多有,故不论。”其中的“世多有,故不论”很是耐人寻味,其意思是说,现在,很多贵族之家都在唱《青阳》《朱明》《西皞》(即《西颢》)《玄冥》等四时歌,故而其内容也便可以不必详细在此记录叙说了——这毫无疑问透露出如下明确的信息:《玄冥》等四时歌在司马相如等写成、乐府歌舞后不久,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传唱开来,以至于到了《史记·乐书》成书时,简直已是“世人皆知”的状况了,连歌词都没有必要再提及了——甚至夸张一点说,仿佛就是我们当今的那些“洗脑神曲”,且还是“烂大街”的那种。

那么,我们所要赏析的这《子夜四时歌·冬歌》,便是藉由诸如汉乐府《郊祀歌·玄冥》等等所发展演变而成的吗?却当然不是,至少不是直接影响下的产物。这《子夜四时歌》,其实直接来自《子夜歌》。

而关于《子夜歌》与《子夜四时歌》的关系,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四所征引的资料相互印证,解说已很清楚明白。《唐书·乐志》指出,“《子夜歌》……声过哀苦。”《宋书·乐志》载有“鬼歌子夜”之说。《乐府解题》云:“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也即,《子夜四时歌》等皆承继《子夜歌》发展演化而来,但已由原先的“声过哀苦”变为“四时行乐”歌,而“曲之变也”的说法也在强调表明,《子夜四时歌》歌唱所采用的曲式曲调、感情色彩等等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以便更适宜于贵族宴饮集会欣赏。显然,这样的前提下,歌舞表演、歌唱的内容,主要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诗歌”文字,也一定是经过文人精心加工过了的,尽管还会留有一些朴野的风味。

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一》诗曰: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这组“子夜四时歌·冬歌”,全部为这种五言四句的体式,而这首“其一”,是经常被提起的类似这组诗的“代表作”之一。诗有两层意思,前两句说严寒冬季的标志性“冻人”景物,冰冻三尺,千里雪飘。后两句更是直接的对比,“我心”与“君情”,期望两心如一。

仔细揣摩,反复吟咏,尤其后两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的确饱含深情。这是从女子口吻出发对爱的表白,并直言直语,疑心男子之情未必能够长久,总体上突出了“我”与“君”的对举。而再以此“对举”返照观察前两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这其实也是对比——以“渊冰厚三尺”女子自比,申说情深意切,绝不变心;又以“素雪覆千里”比拟男子,虽对之也有无限爱意,却总担心一朝雪野消融,无端变化,让人忧虑不已。如此说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这样的两句,也不仅仅是起兴兼写景,还暗含着女子温婉深切的抒情。

而进一步追求“甚解”,这里的“渊冰”之说,也还有潜在的情意表达。女子以“渊冰”自拟,除表明苦寒坚贞之外,还隐含有“不蒙见察”的幽怨之情。从自然景物、景象上探求,山涧深渊难以得到阳光照射;从本诗所写的男女之情上理解,女子总是有“未见君子”之忧心悲伤。而与之相近,《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中还有两首诗也表达了这种“不蒙见察”之悲苦。“其四”有云:“怀冰暗中倚,已寒不蒙亮。”“其十”歌曰:“葵藿生谷底,倾心不蒙照。”这两首歌里,一自述“怀冰”,“怀冰”实则有一片冰心在玉壶之纯洁与坚贞;一自比倾心向日之“葵藿”,然而却偏偏生在“谷底”,情同山涧深渊,终究难以得到太阳光照,虽则“倾心”,然而却又“倾心不蒙照”。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而再审视《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一》的这后两句,这里居然还隐藏着一个谐音双关的情意绵绵的“谐音梗”。对于“我心如松柏”,一般都理解成“我心如同松柏一样坚贞”,这当然是不错的。但饶有民歌风味的歌唱里,结合下一句“君情复何似”,歌者所重的是“情”,追问的是“情”,心心念念的是“情”。故而,歌唱女子的巧思实则紧紧围绕松柏之“青”而发问,于是,后两句原本是在说,我心如松柏,长“青”永不改,你“青”又如何,怎么面对我?

而与这首“其一”情味一致的还有“其十三”,也是“两心永如一,长情永不改”的真情心声表达。《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三》歌云: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

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关于这首歌,解说几无。先看前两句,为什么两情相悦却偏偏要到“西陵柏树下”来永结同心呢?难道这里是个爱情神圣的打卡大热门网红点吗?哦,好像还真是的。《乐府诗集》卷八十五录《苏小小歌》诗曰: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而《乐府广题》还解释说:“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西陵在钱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而其实,这样的解说太过于拘泥,完全信从的话大约只能算是有些泥古不化了。

从文学表达之意向组合上考索,“铜雀伎”与“西陵”联系紧密,“西陵”最早被明确指认为是魏武王曹操的坟墓。据说,曹操造铜雀台,临终时曾吩咐诸妾曰:“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南朝梁代刘孝绰《铜雀妓》诗云:

雀台三五日,弦吹似佳期。

况复西陵晚,松风吹穗帷。

危弦断复续,妾心伤此时。

谁言留客袂,还掩望陵悲。

北周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 其二十三》有曰:“鼎湖去无返,苍梧悲不从。徒劳铜雀妓,遥望西陵松。”直至初唐,王勃《铜雀妓二首·其二》亦有云:“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初唐乔知之《相和歌辞·铜雀妓》有曰:“共看西陵暮,秋烟起白杨。”

诗句里松、柏、槚(楸树)、白杨等等都被认为栽植在西陵之上,在诗情里渲染着感伤。但还是写松树、柏树最多最集中,这与《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一》中的“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的表达是一样的情味。所以,这《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三》中的“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其实是个颇有渊源、由来已久的民歌“套语”式表达,而用在这首诗里,抒情的重心显然已不再是“魏武王仙逝,歌吹徒伤感,女伎却情深深意绵绵”了。而“其十三”之后的两句“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也只能理解为衬合“冬歌”的主题而发,不可信以为真实情境。但《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三》全诗所给人的感觉,还是特别纯情、痴情的,大致就是“两心望如一,青青同松柏。贫寒不能改,至死无迁移”。

三、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是经过精心编排的组诗,也可以确信是真实地用以歌舞娱乐嘉宾的。从“有意味的形式”的视角来推测,“冬歌十七首”中的“其二”直至“其九”共八首诗,内容上是连续的,核心是冒寒踏雪、历经千辛万苦而终于与有情人的“欢会”。《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二至其九》诗曰:

途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

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夜半冒霜来,见我辄怨唱。

怀冰暗中倚,已寒不蒙亮。

蹑履步荒林,萧索悲人情。

一唱泰始乐,枯草衔花生。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

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寒云浮天凝,积雪冰川波。

连山结玉岩,修庭振琼柯。

炭垆却夜寒,重袍坐叠褥。

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

怀人重衾寝,故有三夏热。

“四时行乐”的实际场景下,这样的“组诗”连续歌唱表演是极有可能的。我们把一些关键语句摘出来,故事场景便已是如在眼前了:“冒寒往相觅……为欢憔悴尽……夜半冒霜来……修庭振琼柯……与郎对华榻……故有三夏热。”诗歌里的“欢”字指所爱的心上人,也就是那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人。思念真是叫人无眠,“冬歌”里居然也有如此“三夏热”的说法,这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爱意“夸张”了。

难得的是,组诗里还有一首也写到了甜甜蜜蜜的冬日欢会,大约爱是可以发光发热的,与爱人在一起,“冻人”的冬日更加“动人”了,尽显温馨温情。《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一》诗曰:

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

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这首诗写了爱意满满又情趣盎然的与爱人一起玩雪的场景。“霰”就是“初落雪”,呈圆粒状,有“米雪”之称,“霰雪”与“雪花”“鹅毛大雪”是有区别的。诗写霰雪初落,希望与心上人赏雪玩雪,一往情深深几许!

四、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冬歌所咏,虽儿女情长最为核心、最为集中,但因为时节已年尽月满,故而难免也有伤时叹老的悲凉。冬歌十七首里,有三首直接写到了鬓生白发。

《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六》有曰:“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而《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正好有两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与此冬歌之“谁知相思老”恰是默契如出一辙。

《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二》诗云:

严霜白草木,寒风昼夜起。

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

而这触人心扉、感人深切的“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也是一个民歌“套语”模式,类似的诗句,在“其十七”里也呈现出来。《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七》歌曰:

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

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这两首诗对照来看,还像是有着“历时性”的关系。前一首明显是寒冬情景,冷霜白草,一片肃杀,寒风呼啸,不舍昼夜;后一首则有冬去春来之感,三阳开泰,春蝉长歌,万物欣欣然,人亦舒脱脱。但“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白发绿鬓生)”的悲伤又是完全一致的。深究下去,字面上看似“感时为欢叹”云云是二人相见的场景,甚至可以想象出手抚情郎鬓角,二人深情对视的画面来……但诗歌所写,只是女子感悟到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感时为欢叹”的意思是,感念时节如飞,因为爱人的离开而不由叹息——因此,顺承这一句所云之“霜鬓不可视”和“白发绿鬓生”,便只能是多情女子的揽镜自照——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因此,经过这样细致的分析我们便可以明白,其实《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里这三首貌似悲叹衰老的诗歌,核心里还是深情、苦心和爱意缠绵。

爱情里当然肯定也有苦辛,而未有所经历者自当不可与语。《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五》诗云:

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

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

把这首诗理解成单纯描绘冬日景物的诗歌,自然也是可以接受的。但其实只要拿这首诗与《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一》结合起来研判,还是较容易可以发现一些爱意坚贞之端倪的。“其一”诗曰:“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这“渊冰”与“其十五”诗里的“井水冰”可视为同一物象。“其一”诗里,“渊冰”与“我心”坚贞如一,常青不改;“其十五”诗里,虽只提到了“井水冰”,但也有“千里寒”作为衬托,而这“千里寒”又与“其一”诗的“千里雪”(素雪覆千里)是一致的。因此,这《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五》仿佛就是在说:未经他人苦,切莫自相夸。爱意如饮水,冷暖尽自知。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这是唐代陆龟蒙对于《子夜歌》的赞美。而对于《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而言,也远胜于丝竹管弦,自是“山水有清音”。君不见,《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四》歌曰:

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编辑

刘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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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宇

编审

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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