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有一件让人看不明白的事。
太祖皇帝朱元璋于1368年在应天(今南京)称帝,定国号为大明,建元洪武。1398年闰五月,这个自诩“优危积心,日勤不怠”的明太祖死在病床上,前后在位31年,因此,洪武这个年号也应该只有31年,但在《明实录》中却有许多洪武三十五年的记事。死人还在纪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恐怕只此一家。
有一种说法,朱元璋命中是该当35年皇帝的。善观天象、神机妙算的刘伯温曾为他算过,预测他能活到76岁,在位至少35年,只不过其中有5年好像是虚的。这当然只是一种戏说。事实是朱元璋死后,他的孙子朱允炆遵照“太祖遗诏”继承大位,改元建文,成为明朝在位最短暂的明惠帝。1399年应该是明惠帝建文元年,洪武三十五年(1402年),则是建文四年。
建文这几年在明初的官方文献中很少见到,被已经应该结束了的洪武纪年所取代,一些文书中虽加有括号注明,也总是遮遮掩掩,原因在于明成祖的臣子们,生怕触怒从侄儿手中抢得皇位的永乐皇帝。明成祖自己虽然觉得这种做法有点掩耳盗铃,但世人少提到一点那个不知所终的建文皇帝,毕竟自己的心里能安宁一些,也就默许和容忍了这种年号使用上的混乱。
朱元璋是个多产皇帝,有26个儿子,16个女儿。儿子多了,难免会发生争夺继承权的事,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为防患于未然,朱元璋按谪长子继承的惯例,早早将大儿子朱标立为太子。朱标是那个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马皇后生的儿子,自幼便跟随朱元璋,经历过战争磨炼,积累了不少处理政事的经验,因为谦恭待人,和大臣们的关系也很不错。可惜这个各方面都比较理想的继承人天不假寿,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便早于朱元璋死去。这一来便搅乱了朱元璋安排好的接班计划。
朱允炆是朱标的次子,在明朝宫廷里长大的他,算得上一个饱读诗书也很聪明的人。朱标死后,朱元璋决定绕过其他23个儿子(朱元璋的第9子和第26子早死)将皇位直接传给他。就在朱标死的当年,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踏上了通往明朝皇位的旅程。
朱允炆登基时只有21岁,这位年轻皇帝生性宽厚,因为长期生活在宫中,多了些书生气和温文尔雅,少了乃祖乃叔们那种雄才大略的草莽习气。即位之后,他虽然在缓和社会矛盾方面做了一些事,如免除各地拖欠的租税,赈灾济民,令官府为民间卖子为奴者赎身,限制僧道的占田数量,将余田均与平民等,但却在近臣们的怂恿下,操之过急地进行削藩,惹恼了诸藩王,最终被从皇位上赶了下来。
建文元年(1399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讨伐朱允炆身边的齐泰、黄子澄等人为名,打着“靖难”旗号在北平起兵,发动了一场叔侄间的争夺帝位之战。战争打了4年,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燕军渡过长江,攻陷南京城。战乱中,宫中燃起大火,建文帝从此失去了踪影。
朱棣发动的这场“靖难”之役,引出了建文皇帝归宿的历史谜案。这个数百年未解的明朝第一谜案,又将贵州这片边远地区牵进了明朝宫廷政治生活的漩涡。
南京城陷后明惠帝朱允炆的下落,历史文献的记载相互矛盾。归纳起来,大体有3种说法。一是《明史·恭闵帝纪》所载:“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二是《明实录·太宗实录》中载,建文帝葬身火海,“中史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明成祖“备礼葬建文君,遣官致祭,辍朝三日”。三是《明史纪事本末》等书所说,南京城破后,建文帝见大势已去,剃发扮成和尚从地道出逃,带了一帮人去了云贵川地区。后来,更有人分析提出,建文帝出逃后,辗转来到泉州,流落到海外,明成祖几番派郑和下西洋,就是为了寻找他的下落。
几百年来,破解建文帝下落之谜的文章很多,提出的答案不少,却都难以达成共识。究其原因,恐怕在于过分拘泥于历史文献的记载。
燕王朱棣虽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成就了帝业,但长辈从小辈的手里抢去皇位,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明一代,从明成祖开始,朝廷上下大都不敢和不愿提及那个被赶下台的明惠帝。在明成祖是因为内心有愧,毕竟侄儿朱允炆是奉了太祖朱元璋的遗诏登上大位的。在群臣则是畏于一片肃杀的政治气氛,不得不谨言慎行。因此才出现朱允炆在位期间的纪年混乱,才出现关于建文帝下落的诸多语言含混、版本各异的记录。
历史是最怕被人篡改的。当记载帝王生活起居的“实录”已经不实的时候,仍一味想从它的字里行间找寻答案,只会徒劳无功。但建文帝下落是否由于真实历史文献的欠缺,便成了永远无法破解的历史之谜呢?恐怕也未必。
人类社会生活中固然有许多未解之谜,属于自然科学方面的,限于我们对未知世界认识的局限,若干问题尚需期以时日,有待科学的进步来做出回答。但那些影响较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无论经历多少沉沦或当事人作了多少刻意的伪饰,终归有水落石出,还其本来面目的一天。否则善者不能彰其优,恶者不能惩其劣,暴虐残忍、奸伪狡诈之辈,岂非可以恣意妄为,肆无忌惮,永远无需害怕受到谴责?
建文帝执政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4年,但他毕竟是明王朝的第二代君主,如此地位显赫的历史人物,怎么可能被赶下台后便渺无踪影从人间蒸发?以现有文献为基础,结合明初政治局势及宫廷斗争实际,对各种说法进行比较分析,应当能够找到一个既合情合理,又比较接近历史真实的结论。
建文帝不可能在南京城破后,走投无路之下投火自尽,《明实录》中关于他与皇后一起被烧死的记录完全靠不住。一些官方的文献说什么城陷后,他原准备去迎接燕王,又觉得没面目相见,羞愧交加之下只好自杀。这纯系永乐一帮人为给篡位正名,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事实上火烬中找到的那只焦尸已经面目全非,根本连男女都分不出来,认定他就是建文帝,不过是朱棣必须造成这样一个事实:现任皇帝死了,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我这个本是“清君侧”来帮皇帝忙的人,只好来当皇帝了。
“靖难之役”从建文元年一直进行到建文四年(1399-1402年),打得非常激烈。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作为一国之君的建文帝,不可能不对战争的各种结局进行思考。首先,明惠帝是奉了太祖皇帝遗诏继位的名正言顺的皇帝,叔父朱棣无论打着什么旗号都属于以下犯上,愧于相见的应该是朱棣,不会反而是朱允炆。再者,燕王军力的优势在北方,双方3年的战争常呈拉锯状态,朱棣虽然拿下了京城,江南、西北、西南、东南等大部分地区并不属于燕军所有。南京城破后,建文帝并未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完全没有必要坐等篡位的叔父进了城,再惊惶失措地拉着一家人走自焚这条绝路。
已有的研究很少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让失势的皇帝离开权位中心南京出走,极有可能是朱棣和朱允炆叔侄都能接受的结局。这其中或许还有些未曾揭开的历史内幕。
如果建文帝死了,朱棣会背上以叔害侄,谋逆篡位的恶名,坐在皇位上会终日不得安宁;建文帝如果留在南京表示降顺,即使沿袭古例给他一个虚假的封号,朱棣同样会终日觉得如芒在背。而对20余年深居宫中,满腹诗书,为人宽厚的朱允炆来说,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舍去荣华富贵到山水间去潇洒走一回,却不失为一种最佳善后。由此看来,放弃帝位远走他乡这种安排即便不是他们两人间私下达成的妥协,也是朱棣有意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让这个侄子逃脱,从皇帝变成流浪汉。
既然建文帝没有死于宫中大火,那么出宫之后他到哪里去了呢?从当时的政治局势来看,云贵地区应该是朱允炆最好的选择。
在明朝统一全国的战争中,湖广、四川平定后,云南仍在元朝梁王匝喇瓦尔密的盘踞之下,成了元朝残存势力的最后一块根据地。洪武中期以后,朱元璋经过精心准备,于洪武十四年(1381年)派大军将云南平定。鉴于云贵地区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朱元璋在随后的十多年里,用很大的精力加强对这一带的统治。不仅设置云南布政司,调整府州县辖属,还加强军事部署,广设卫所,大兴屯田,建贵州都指挥使司于安顺。经过朱元璋的一番苦心经营,云贵一带成了明王朝控制得最严密的地区。
明朝在云贵的驻军,多系洪武年间的南征部队和从湖广等地征调而来的屯军,与驻守北方的燕军没有丝毫瓜葛,这是建文帝能够放心前往的原因之一。加上继位之后的建文帝,如祖父朱元璋一样,对云贵事务给予了特别关注。上台之初,即有“置苗民长官司”,“废铜鼓卫”等举措,后来又召镇守总兵官顾成进京,升任为左军都督。这一切为后来他游历贵州时的安全,奠定了基础。
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虽有对明满关系刻意回避、纪事上采用了较多野史传闻等不足,仍是了解明朝史实,研究明史的重要资料。出任浙江提学的谷应泰,长期生活在洪武、建文两朝的京城地区,这为他搜集文献资料,探访明朝前期旧事创造了有利条件。《明史纪事本末》中,对建文帝行踪的记述特别详尽,与此应有一定关系。
按照《明史纪事本末》的记述,建文帝离京后,先“附舟至京口,过六合,陆行至襄阳”,十月,“决意往滇”。次年元月,抵达云南永嘉寺。以后便开始了他在云贵川地区的游历,间或进入湖广一带,成了一个为避祸而不得不在山水间游荡的旅行者。
建文帝离开襄阳进入云南的经历,谷应泰的书中没有记载,但贵州肯定是他的必经之地。明朝时贵州通往省外的驿道有好几条,由湖广通往贵阳的湘黔驿道和由贵阳通往云南的滇黔驿道,是其中的两条干线驿道。这两条驿道元朝时就已经开通,明太祖朱元璋时为加强对云贵地区的控制,进一步进行了修整。趁着明成祖朱棣的势力尚未深入滇黔,建文帝完全可以坦坦然然地由湖广经贵州去云南,无须担心被原来的部下发现后,扭送到南京请功。
建文帝出逃的39年中不止一次进入贵州。当年湘黔、黔滇驿道所经之地,至今仍有许多与建文帝有关的遗迹和传说。
距长顺县城40公里的白云寺,是一座绿树掩映,鼓磬悠悠,梵音缭绕的寺院。明朝中期以后,不辞辛劳前往游览的文人墨客、佛家子弟络绎不绝。究其原因,就因为人们确认它是当年建文帝的遁迹之处。《徐霞客游记》中说:“白云山初名螺拥山,以建文君望白云而登,为开山之祖,遂以白云名之。”白云山山口南面两株高耸入云的巨杉,相传为建文帝亲手所植。白云寺侧的天然石穴,因建文帝常在洞内思念京城而得名“望天洞”。白云山上的天子洞、跪井、白螺坟、白马洞、大龙潭和诸多已毁损的古迹都与建文帝有关。明末贵州巡抚胡平曾作有《题建文帝阁碑记》。建文帝在白云山留诗十余首,谷应泰书中记载的其中一首云:“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建文帝在贵州不只停留白云山一地。贵阳朱昌茶饭寨的寨名据说就是他的所赐。位于当地中十村的灵永寺,仍保留有一块残碑,其中“皇太孙建文帝避难此间”的碑文,仍然清晰可见。类似灵水寺之类的遗迹和传说在贵州还很多。例如贵阳的一宿庵,据说是因建文帝在这里住了一夜而获名;开阳的永兴寺是因建文帝住宿过而兴旺;福泉观音寺后石壁上的“天削芙蓉”四字为建文帝所题。其他如遵义的福源寺,绥阳的长磏寺,清镇的耸翠山、华盖洞,普定的老青山,平坝的玉龙洞,黄平的米宝寺等,都有与建文帝有关的传说。
贵州虽然不是建文帝出逃时的目的地和最后的归宿地,却是这位才华横溢,败在政治角逐中的明朝第二代皇帝留下遗迹最多的地方。失去皇位后的朱允炆,既无须担心叔父朱棣的追杀,又有旧臣们的时时接济,沉迷在山水间的他,每到一处都因当年实施宽刑惠政得到百姓的关照,可以尽情领略风景名胜和吟诗抒怀,俨然成了一个旅行家。只可惜因为身份特殊,这位被废黜的皇帝不能像徐霞客那样留下一部游记,否则的话,今天的人也就用不着为他的归宿问题费那么多脑筋了。
离开京城后的建文帝,早已失却了重振河山的野心,因此也不可能在关岭县的红崖山上,肆无忌惮地书写那篇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的“讨燕檄文”。但他在贵州留下的许多遗迹,却是不应该轻率加以否定的。笔者曾看到一本记述长顺白云山的志书,该书先是叙述了白云山与建文帝的传说,接着又援引《明史》中的记录断言:“由此看,建文帝遁迹白云山,可能系后人伪托。”这就显得有些武断和褊狭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了解历史,固然不得不依靠那些用文字记载往事的史书,但中国既然有“为尊者讳”的传统,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时代,得罪皇上深了,灭族的命运便会降临头上,史官中有多少人真正敢于秉笔直书,实在值得怀疑。近世研究历史问题的学者,在广泛查阅历史文献的基础上,开始重视口述历史的价值,这是一种视野的拓展。口述历史虽然不免掺杂进一些个人的情感和爱恶,口耳相传中还会发生走样、加工或渲染,却能把那些当世人不敢说或不愿说的人和事讲出来,为我们提供文献中找不到的线索。这是在分析和研究历史问题时不可忽视的。
撰稿:范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