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对夜郎的深情歌咏，最早的或即《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这是李白寄给友人王昌龄以示宽慰的知心、知音之作。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尉一事，据《旧唐书》《新唐书》《唐才子传》等记载，是在天宝年间。那个时候，还没有“安史之乱”，还没有“上皇西巡”（李白有《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咏唐明皇入蜀之事）……李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流放夜郎。
李白因何罪流放夜郎呢？《旧唐书》李白本传载曰：“（安）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白在宣州，谒见（永王璘）。遂辟从事。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按照这一叙述，李白是因为当了永王李璘的“从事”，是永王李璘的属下，被认为参与永王李璘谋反而连坐获罪的。
李白像。图源：江油市人民政府网
李白《流夜郎闻酺不预》诗云：
北阙圣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窜遐荒。
汉酺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
史诗互证表明，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末，唐肃宗因为唐军收复西京（指西安）等地而龙颜大悦，诏“赐民酺五日”，恩准百姓饮酒聚会五天，搞成了胜利大捷欢乐嘉年华。大赦、赐酺的消息传到南方时，李白正在被流放夜郎的路上，他身为罪人，自然“不预”，无权参与这样的举国欢庆，然而还是心有不甘啊，祈盼皇恩春风浩荡，可以“风吹到夜郎”，希望得到赦免。然而并没有，当时叛军的势力仍很强盛，李白盼望的“大赦天下”迟迟未至。
李白盼皇恩赦免，在他的《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诗里更为明确地表达了出来。据考证，李白流放夜郎，是沿长江水道逆水行舟的，这首诗题目里的“西塞驿”当指西塞山驿站——西塞山为“吴头楚尾”之地，位于湖北省黄石市东部长江南岸，地形险要，扼守长江天险，古来即为征战要地。千古大江东流去，英雄往事思悠悠，当李白行舟至此古来征战之地，心中必然会有无限感慨！李白《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诗有云：“我行望雷雨，安得沾枯散。鸟去天路长，人愁春光短。”诗句里自比“枯散”草木，而“望雷雨”一语即表达了渴盼甘霖——皇上恩泽——的急切心情。而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的结句也说，“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但在《流夜郎永华寺寄寻阳群官》诗里，李白强自宽慰说：“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看来，李白所愁，远不止“春光短”，长途遥遥夜漫漫，去国窜荒愁夜郎。
今西塞山区。图源：湖北黄石市西塞山区人民政府网
李白《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诗云：“君家全盛日……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浪迹未出世，空名动京师。适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白帝晓猿断，黄牛过客迟。遥瞻明月峡，西去益相思。”从诗歌的内容可以知道，李白留别之人“宗十六璟”是他的妻弟，是宗家排行第十六的宗璟。诗里的“白帝”指白帝城，位于今重庆市奉节县白帝镇白帝村；诗里的“黄牛”指著名的黄牛滩，浪急滩险，行舟十分艰难。于是“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然而，经历了这样的千辛万苦之后，诗人李白被流放之地仍然遥不可及，更在那“明月峡”之外，只有在此地与妻弟宗璟话别，自己则孤孤单单“西去”。
对于妻子宗氏，流放夜郎的李白甚为思念。李白《南流夜郎寄内》诗云：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这是李白@内人的专属情书。在天外的明月楼中，夜夜埋怨，李白“恨恨地”抱怨得不到来自爱妻的“豫章书”，连花儿都谢了，连鸟儿都飞走了——大雁倒是一个劲儿在飞呀飞，却也带不来那爱的书信！
李白《流夜郎题葵叶》诗云：“惭君能卫足，叹我远移根。白日如分照，还归守故园。”李白这首诗所咏歌的“葵”，不是我们熟知的向日葵，是指“冬葵”。《说文解字》解释说：“葵，菜也。”《诗经·豳风·七月》有曰：“七月亨葵及菽。”葵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蔬菜。王祯《农书》曰：“葵，阳草也，为百菜之主，备四时之馔。”
葵菜大都是二年生的，可以越冬，故而《乐府诗集·长歌行》诗云：“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样的几句，写春来葵叶鲜嫩，带着露水，洒满阳光，十分鲜活动人！而古人或许认为，葵菜之所以能够越冬，是因为葵菜的老叶子护卫其根，起了关键作用。基于这样的认知，《左传·成公十七年》载曰：“葵犹能卫其足”云云，而李白《流夜郎题葵叶》之“惭君能卫足”一句，所用正是《左传》的这个典故。
葵菜是“阳草也”，十分喜爱光照。《昭明文选》第三十七卷载三国魏曹植《求通亲亲表》有曰：“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向之者诚也。”唐代文人也爱用“葵藿”表达对皇上的忠诚。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云：“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因此，李白此诗“题葵叶”，表达的也是赤胆忠心。显然，李白此诗里的“白日如分照”一句是由歌咏葵菜而自然生发的意念，涵义正同“阳春布德泽”，而又语含双关，“白日”“分照”喻指皇恩浩荡，是李白在祈盼自己能够得到朝廷宽宥，能够回到“故园”。
李白《忆秋浦桃花旧游，时窜夜郎》诗云：
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
摇荡女萝枝，半挂青天月。
不知旧行径，初拳几枝蕨？
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
这是一首写美好回忆的、想象中的诗歌——回忆愈美好，反衬现实愈苦难——而作者并没有完全消沉，无尽的黑暗里，李白沉溺于往日的自由自在与烂漫天真，放自己一条生路，期许可以回到从前，在美丽的秋浦炼丹了道，隐居求仙。
对于流放夜郎的前前后后，李白平生第一长诗（五言，166句，830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有云：“……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前一段李白自辩是被胁迫加入永王李璘队伍的；后一段写皇恩浩荡，感恩戴德，说自己逢赦放回，正如同死灰复燃，颇有再造重生之感。
回过头来再看李白诗歌《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南朝乐府《子夜四时歌》有“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的深情表达，李白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以明月寄托愁情别绪，以千里共婵娟的共情理解劝慰友人，还要把这深深的眷念揉碎在风里，让那风儿伴随着友人直到遥远的夜郎的西边，长情陪伴友人于贬谪之地。
这仿佛就是诗谶，李白也是一语成谶啊。然而，这终究成就了李白与夜郎的这段深情纠结！
愿得风吹到夜郎，随风直到夜郎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