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崇敬地面对一座祠堂——陈公祠,位于遵义市播州区尚嵇镇街上,它是当地百姓为纪念一位叫陈玉壂的官员而自发捐建的。对祠堂的崇敬实际源自它祀奉的人,祠堂不过是铭记他的一座丰碑。陈公祠占地600平方米,作为个人祠堂,算得上规模大了。但是里面却没有陈玉壂的造像,各类典籍史料里也没有一张他的描摹影像,越发显得他的神秘。
尚嵇陈公祠全貌
陈玉壂是山东历城人,我只能按心目中典型的山东人形象来想象他。首先,他不会像孔子,因为孔子留下过“樊迟之问”的典故,对农桑不会关心;他不会像宋江,因为陈玉壂具有悲悯苍生的博大情怀;他不会像鲁班,有万般机巧;也不会像羽扇纶巾的孔明;不会像孙武、墨子、戚继光、辛弃疾、蒲松龄……山东的先贤名人太多了,陈玉壂——这个在中华浩瀚历史中过于陌生的名字几乎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他没有建立什么惊世骇俗的功绩,也没有著书立言,留下什么不朽的篇章,却让他为官之地的百姓为他立下祠堂,而且一建就是四座。我终于找到一个具体的形象:著有《齐民要术》的贾思勰,不过,也仅是我臆想的类似而已。
黔地,自古被视为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到这里当官被视为贬谪,没有多少人愿意当这个苦差。“夫遵义之地,冈峦峰埠相攒孨(zhuǎn),无一里原,无五里陆,依山为田,皆如梯桄,其土瘠石瘦不可田,又不可胜计也。以二十万户人褒然耕凿其中,我知各糊口之不给,又何有于输纳租赋,而何暇于陶冶诗画也!”这是莫友芝说的。陈玉壂是乾隆三年(1738年),由江西赣州同知调任遵义知府。没有文献记载他带没带家眷,但从他来此以后奔忙的身影,我推断他没有带家眷。也许他是想轻装前行,造福一方;也许他是想着短暂过渡,不会长留。但不管怎样,他一来,就待到乾隆八年(1743年)冬,整整六年。
青冈树是遵义地区很普遍的一种树木,当地百姓除了将它砍伐烧炭外,并不认为它有其他价值。从乾隆三年(1738年)到乾隆四年(1739年)冬,一年多的时间,陈玉壂踏遍了遵义的山山水水。为什么敢这么说?因为他“巡视四乡,见青冈、槲树满山遍野,便决定用槲树叶养蚕富民”。原来,在他的家乡山东,百姓早已用槲树养蚕。这让他眼前仿佛绽放一丝光亮——百姓们也许有了新的出路。
说干就干,也在这年的冬天,陈玉壂派人出发了。春节前出门,接到差使的人一定觉得是件苦差事。他们顺着赤水河,往东北方向一路前行,渡过长江,沿黄河顺流而下进入山东采购蚕种。这漫长的旅程,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越走越冷。黄河已经封冻,只能迈着艰难的脚步,丈量四千余里,上百个驿站,真不知道出这趟官差的人心情如何。遵义的百姓尚不知晓他们的父母官正为他们谋划一个意想不到的经济发展之路。
桃李花开时,出差的人回来了,带着招募的技师和挫败感回到遵义。陈玉壂还是低估了这一趟的艰辛,一行人返程的时候没有选择原路逆流而上,而是取道陆路由湖南进入贵州回遵义。然而,最坏的结果出现了,行至湖南省境内沅江时,南方已进入了春天,气候变暖,蚕茧提前出蛾,蚕种报废。
陈玉壂独自承受了这次失败,因为赴山东购买蚕种,既没有朝廷的命令,也没有百姓的请求。他凭着为官的良心,凭着自己的使命与担当,在当年的冬天,再次派人出发了。这一次,他严令春节前必须赶回遵义。遵义的山水在富足的今天,可赞美为钟灵毓秀。但在困苦的过去,则叫穷山恶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变了么?并没有,变的只是人。蚕种购回来了,陈玉壂怀着极大的热情马上开展工作。开春时,他将蚕种分给府署西侧(现遵义军分区府后山一带)的百姓放养。那年,春茧获得成功。陈玉壂即传令各地,要求有条件的地方都要学会“放、养、缫、织”之法。陈玉壂又对养殖者提供养殖工具和资金补贴,深入田间地头,风雨不倦地指导和帮助百姓。
“欲成其事,先败其事。”这个北方汉子,从山东半岛来到贵州高原,对千难万险是有心理准备的,但预料不到的情况仍在发生。这年遇到暖春,气候炎热,百姓们也是没有经验的生手,秋幼蚕经曝晒,未能吐丝作茧,引种竟未成功。陈玉壂再一次承受巨大打击,这次打击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跟着他一起干的农户。都说,信心比金子更重要,陈玉壂与养殖户们,是否还有力量重拾信心?陈玉壂有,他有着坚韧不屈的性子。那一年冬天,他第三次派往山东采购蚕种的人出发了。遵义的百姓很质朴,他们没有怨言,这位知府大人,他们的父母官在遵义的一言一行,不沽名钓誉,百姓们心如明镜。看来,不把引蚕入遵这桩事办成,陈玉壂是不打算离开了,有这样一位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凭什么不坚定信心跟着干呢?
三次经由赤水河这条古盐道出黔前往山东,陈玉壂也有另外的关注,他详细了解到这条水道的通行情况。“酒冠黔人国,盐登赤虺河”,很多文献都记录了这条水道的繁荣。到了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茅台白酒的品牌开始出现。但繁荣的背后,并不能掩盖水道不完善与维护的缺失。陈玉壂把水道现实情况上报后,乾隆八年(1743年),贵州总督张广泗向朝廷奏请开修疏浚赤水河道,以便川盐入黔。工程完工后,濒临赤水河的茅台成为黔北重要交通口岸。不过很少有人提到,具体主持这项水道工程的正是陈玉壂与相邻的毕节、凯里等地的官员。水路畅通后,“蜀盐走贵州,秦商聚茅台”,又通过这条水路往外贩运丝绸。如此繁忙的水道,为茅台酒的横空出世埋下了伏笔,创造了条件。山东多善饮者,陈公想必也为赤水河畔出产的茅台美酒陶醉过。
陈玉壂第三次引蚕入遵终于获得成功。说到历史上的遵义,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遵义会议、茅台的酒、湄潭的茶、虾子的辣椒……很少有人知道到遵义的丝绸曾给遵义创造了巨万的财富。乾隆八年(1743年)秋,遵义养蚕终获成功,全境蚕业大丰收。据各地上报数字,收茧800万枚。陈玉壂以优价收购,养殖范围进一步扩大。山东技师为遵义培养了养蚕师、织绸师数10人,他们后来成为了养蚕的骨干力量。《遵义府志》中记录“纺织之声相闻,槲林之荫迷道路……”在陈玉壂的开启下,丝织业后来逐渐发展成遵义的百业之首,“遵绸之名,竟与吴绫、蜀锦争价于中州”,年贸易额500万两白银,一跃成为全省丝绸生产和贸易中心。陈公离任后,柞蚕山场发展到百余所。道光时,“秦晋之商,闽粤之贾争相贩运,极盛时并出售嘉峪关,运销西域、南洋”。遵义成为全省令人羡慕富庶地区、贵州的财政支柱。陈公授人以渔之策,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大力推进产业扶贫。也因陈公之力,才有后来的遵义丝织厂、蚕科所。
尚嵇陈公祠内部景观
在遵义,陈公祠不是一座,而有四座。每一座祠堂,都深深体现遵义人民对陈公的追思……乾隆八年(1743)冬,即引蚕成功的那年,也即赤水河水道工程接近尾声的那年,陈玉壂卸任离遵。6年,做成的事情不多,但百姓依依惜别之情“挽送者出贵州境不绝,莫不泣下”。
这一幕,与老子出函谷关何其神似。从此,陈公亦如惊鸿一瞥,于浩瀚历史中全无踪迹。
作者介绍:
陈鑫,60年代生,籍贯贵阳,现定居遵义。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协会员、贵州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遵义播州区戏曲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