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有个钟叔河，是出版界、读书界尽人皆知的。这位今年91岁的著名出版人、编辑、学者，一生经历跌宕，回首自己的来时路，钟老说：“人要有自己独立的想法。真正能够不用别人的杯子喝水吗？其实也未必尽然，不过有这么一点儿洁癖，就不那么容易随大流了。”

钟叔河住在长沙营盘东路一栋并不出奇的高层住宅楼里。这里的20层，就是钟叔河的“念楼”，他以楼名而居，不少个人文集都以“念楼”为名。在他的文集《念楼学短》里，他说是“别无深意”，“念楼者，即廿楼，亦即二十楼也”，好说，也好找。

他的时间安排不留一丝缝隙。上午属于医生，下午属于工作。9点和10点半两位理疗师分批次来按摩软僵的手臂。中风是去年夏天的事，那之后，他的半边身子无法动。被固定在床上的是一位衰老的普通人，鼻里有氧气管，需要由家政工随时递上水。按摩时没有什么表情，风浪里打滚近一个世纪，他的眼神定定的，眼珠子呈现一种岁月打磨过的淡蓝色。聊到中间他偶尔说“疼”。

 他的卧室，一张病床、书桌、电视机，理疗师、家政人员，再无人打扰。而上午一过，老人钟叔河午睡片刻，出版家钟叔河就会醒来，那时的他，时间切割给出版、写作等事务。

上世纪80年代，他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收集整理1840至1911年间中国人到欧美通商、留学、出使、游历和考察留下的日记、笔记和游记，在当时的出版界产生巨大影响。这套书以宽广的视角，记录了近代中国人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模样。100多年前的钦差官员、驻外使节、出访学者，身在域外，怀揣着问题，以如饥似渴的心情，注视着一切先进的事物。

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

钟叔河从来认为自己的学问很少，一种外文都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可以有自己的历史观。历史里闯荡的人，心灵须有超乎常人的承受力，要目睹历史之翻手云覆手雨，还得时时感叹人生的渺小和虚无。

他有一种趣味、野味，有一颗平常心，用市井小民的方式去思考知识分子的问题。他关心的问题没有那么多宏大词汇——现在最关心的是生活可以过得更好一点吗？社会能够有更多的进步吗？

老伴朱纯在世时，在客厅安放一张台球桌，他最多只肯和老伴打打台球。朱纯过世了，他也一年比一年老，正好作为懒的借口，以前一个月下楼一趟去理发店，现在叫女婿来家里帮忙，连这个都省下了。老人们喜爱的唱歌、跳舞，钟叔河从不沾边。他不抽烟、不打牌，不讲究吃穿，就是看书、写文章、校对过去的出版物。

在编辑《走向世界丛书》时，钟叔河花大气力先后浏览了三百多种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记录，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后，选取了其中一百种有代表性的作为出版对象，有的记录非常珍贵，甚至是第一次出版。

他还费尽心思，在《走向世界丛书》的每种书前，都撰写了一篇叙论，对作者当时写这些考察游记的历史背景及自己整理钻研时的思考都作了详尽的论述，让读者提纲挈领，轻松地找出作者文章之精髓，体现了编者的良苦用心。他的每一篇叙论都是一篇观点明晰、论据充分、呕心沥血的论文。

《走向世界丛书》面世后，北京、上海各大报、书评刊物都称赞这是一套好丛书，许多不轻易提笔的前辈与专家给钟叔河写信，盛赞他的史学眼光与功底。这套书堪称八十年代出版界的奇观。

许多年后，钟叔河与青年编辑聊天，提及《走向世界丛书》，说“这完全是一项学术编辑工作”——首先是学术研究，其次才是编辑加工。也就是说，在编书之前，应该广泛而认真地读书，扎扎实实做些研究，这样才能赢得更明晰的视野与更深刻的见解。

今天的钟叔河，对自己的人生已相当超然。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只是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普通缩影。在他看来，人的资质无非是才、学、识三样。

“才”是天生的，不能够通过后天的努力而得到，而“学”是可以努力的，但光有“才”“学”，没有“识”也很难成功，而“识”，是三样中最难得的。

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多少才，充其量只可以说是中人之资，而学也是有欠缺的，不懂外语，不了解中国以外横向文化的发展动向，之所以能够做出一些事情，主要是通过学习、思考和生活历练增长了一些见识，所谓见识，也就是思想。

《念楼序跋》里他引用法国诗人缪塞的名句——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也是他很喜欢的一种态度，人要有自己独立的想法。真正能够不用别人的杯子喝水吗？其实也未必尽然，不过有这么一点儿洁癖，就不那么容易随大流了。

钟叔河的编辑工具

他最不爱傍晚去公园散步，他说：“碰到的全是跟我一样锻炼身体的老年人，彼此看见像是照镜子，互相提醒人老了。所以我宁愿去前边看工人修路，那地方尘土飞扬乱哄哄，但气氛比公园好得多，看别人建造点什么我才开心。”

前不久，许知远在节目里采访了钟叔河。这位91岁的老者操着一口湖南普通话，在镜头前神采奕奕。他字句清晰，透彻地谈论问题，准确地回忆过往。在这场谈话的结尾，他还热情地为现场的青年工作人员答疑解惑。

在视频弹幕中，不少人表示“看到流泪”，有网友评价：“他身上有股自由的气息，会深深吸引你”。

钟叔河自认平生无大志，只求60分。读书大学毕业没有问题，留不留学没有太大的愿望，找一份工作，建立一个家庭，过自己的日子，就只有这样的理想。稍微多点点，就是比别人多看几本书，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大人物。

他认为，所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大的社会责任，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大的社会能力。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这是孔子所讲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长沙人有一句话，将心比心，将我的心比你的心，也就是所谓的同理心。让每个人按照自己所需要的形式去生活，只要他不影响别人的生活。

“一个人最好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普通的人，追求一种普通的生活。”

文本参考：

1、人物《钟叔河：我的杯很小，我用我的杯喝水》，作者：龚箐琦 

2、澎湃新闻 《老先生｜编辑钟叔河：他引领一代中国人“走向世界”》

3、凤凰网读书《寂寞、怀疑、无知，所以读书 | 钟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