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重阳节的唐诗宋词,或许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孟浩然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和李清照的“佳节又重阳”最为大家熟知,而其中的登高、饮酒、菊花、茱萸等成为重阳节的鲜明要素。不过,细细追究起来,重阳节的来历很复杂,内涵也很丰富。
“重阳”作为一个词语最早出现在楚辞中。屈原《远游》里有“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的句子,是说要“聚集九重阳气而进入帝宫,造访旬始星,继而参观清都天庭”。而宋代洪兴祖解释屈原《远游》里的“重阳”说:“积阳为天。天有九重,故曰‘重阳’。”显然,在屈原《远游》里,“重阳”指向“阳气”或“由阳气形成的九天”,不是指重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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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较早的“重阳”的说法,居然与疾病有关。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神医太仓公给“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看病说:“……周身热,脉盛者,为重阳。重阳者,荡心主。”这里的“重阳”,居然是一种病象,也即传统医学所说的“阴阳失衡,内火旺盛”,是指阳气过盛,大约类似我们常说的“上火”吧。
依据这两则资料分析,直到战国末年,只有“重阳”的说法,没有“重阳节”的记载。也就是说,“重阳节”作为节日出现,应该是在屈原和太仓公的时代以后。
而“重阳节”作为节日最早明确出现,是在南北朝时南朝梁代诗人庾肩吾的《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中,诗曰:
辙迹光周颂,巡游盛夏功。铭陈万骑转,阊阖九关通。
秋晖逐行漏,朔气绕相风。献寿重阳节,回銮上苑中。
疏山开辇道,间树出离宫。玉醴吹岩菊,银床落井桐。
御梨寒更紫,仙桃秋转红。饮羽山西射,浮云冀北骢。
尘飞金埒满,叶破柳条空。腾猿疑矫箭,惊雁避虚弓。
彫材滥杞梓,花绶接鹓鸿。愧乏天庭藻,徒参文雅雄。
庾肩吾《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所写的重阳节,“献寿”是第一要义,还要盛大游览皇家园林,喝酒(玉醴),赏菊,品尝“御梨”和“仙桃”,继而进行精彩的射猎。也就是说,除了未明确写到“遍插茱萸”,这首诗里的重阳节,与后世诗文中的别无二致了。
那么,从秦汉到南北朝,重阳节到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南北朝时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载曰: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大灾厄。急令家人缝囊,盛茱萸系臂上,登山饮菊花酒,此祸可消。”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故事里桓景的师父费长房是东汉时著名的方士,《后汉书·方术列传》记载有费长房向“壶公”学仙等事迹。按照吴均《续齐谐记》的这个说法,重阳节起源于东汉时期,且节日的本来用意是消灾避难,重阳节是个消灾避难节。也就是说,九月九日,原本被认为是个恶日!
九月九日被认为是个恶日,在古代有着强烈的认同。
《汉书·王莽传》即有“阳九之厄”的说法,其认识根源大约是说“九”为阳极,而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循着这一思路,重九,九月九日,则必定非同寻常,甚至肯定会出现“灾厄”。
《艺文类聚》引西晋周处《风土记》曰:“九月九日律中无射而数九。俗尚此月折茱萸房以插头,言辟除恶气而御初寒。”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对此也加以引用,认可这样的说法。可见,古人眼里,火红的茱萸果实用以辟邪,重阳节“遍插茱萸”或“带茱萸囊”,与端午节家家户户门上高悬艾虎、蒲剑等用意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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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则记载说:“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饮之。盖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假此两物服之,以消阳九之厄。”这个解释,除了说茱萸辟邪,也涵盖了重阳菊花作为消灾避邪的吉祥物。
而九月九日消除灾厄为什么要登山呢?
这源于古人的山岳崇拜。
《诗经·大雅·崧高》有曰:“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其中的“维岳降神”,揭示了古人心目中高山大岳是“神”与人间通道的观念。由此也可理解屈原《离骚》《远游》等作品中,往往远驱昆仑而登天“扣帝阍”。也就是说,古人认为,高山是升天的天梯,高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即便不能立即从高山飞升成仙,在这个最靠近神仙的处所,也理应会得到神仙的庇佑从而消灾除厄。
而重阳菊花为“延寿客”,在三国时代魏文帝曹丕手中,成为尊崇长者老臣的重要礼品。曹丕《与锺繇九日送菊书》诏曰:“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是月律中无射,言群木庶草,有射地而生于芳菊,纷于独秀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锺繇年长曹丕三十六岁,曹丕礼赠重阳菊花给锺繇,并附以手书,是重阳节尊老敬老的体现。
“晋陶渊明独爱菊”。陶渊明《九日闲居》诗写有小序曰:“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陶渊明《九日闲居》诗曰: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喧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如何蓬卢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重阳闲居,有菊有酒,方为真名士也!于是后人自然而然使之完美化。南北朝时南朝宋代檀道鸾《续晋阳秋》载:“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这便是“白衣送酒”典故的由来。
重阳登高,登山之外,还有登楼、登台。
宋代苏轼《九日黄楼作》有曰:“去年重阳不可说……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薄寒中人老可畏,热酒浇肠气先压……
一杯相属君勿辞,此境何殊泛清霅(zhá,清冷)。”这是苏轼在徐州黄楼与友人“对花”饮酒,欢度重阳佳节。
写重阳“登台”的诗词很多。如唐代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诗有曰:“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还有,唐代王勃《蜀中九日》最早出现了“望乡台”的说法,其诗曰:“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再有,南唐后主李煜《谢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词曰: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李煜的重阳词里,感时伤逝,哀婉缠绵;而王勃的重阳诗里,思念故乡亲友,真挚动人。
九月九日举行盛大宴会,较早的明确记载见于《晋书·孟嘉传》:
(孟嘉)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燕(同“宴”)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之不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着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这次宴饮集会,名士孟嘉给我们留下“龙山落帽”的典故。后世的重阳诗词文赋里,多有引用。
至唐宋时代,重阳节为皇家所重,往往赐宴贵重大臣,唐宋文人也常常把参加国宴的荣光写入诗歌。如唐代赵彦昭《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有曰:“紫菊宜新寿,丹萸辟旧邪。须陪长久宴,岁岁奉吹花。”李泌《奉和圣制,重阳赐会聊示所怀》有曰:“乘秋逢令节,锡宴观群情。”王维《奉和圣制重阳节宰臣及群官上寿应制》诗曰:
四海方无事,三秋大有年。百生无此日,万寿愿齐天。
芍药和金鼎,茱萸插玳筵。玉堂开右个,天乐动宫悬。
御柳疏秋景,城鸦拂曙烟。无穷菊花节,长奉柏梁篇。
宋代宋庠《重阳节玉津园锡宴》有曰:“纪节符阳序,承恩出上兰。厨均尧脯膳,优集汉觞欢。”
这些国宴“承恩”,一定令时人又慕又酸。
而文豪苏轼的一次诗酒高会,还给我们留下了“明日黄花”的典故。苏轼《九日次韵王巩》诗曰:“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苏轼自比重阳节过后的黄花,应时应景,远承屈原“美人迟暮”感慨,却也疏放豁达,明说“愁”而实则拂去落寞,很有我命在我不在天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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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史上最喜欢九月九日的,是中国唯一女皇帝武则天。据《唐会要》,武则天选定的称帝、改年号的日期,集中在这个神秘的九月九日:载初元年九月九日称“周”,改元“天授”;如意元年九月九日,改元“长寿”;万岁通天二年九月九日,改元“神功”。
当然,所有的佳节都是吃货节啊。据宋末元初文人周密的《武林旧事》卷三“重九”条追述,都城临安(现杭州)重阳节前后,好吃的可真多,您细品:
都人是月饮新酒,泛萸簪菊。且各以菊糕为馈,以糖、肉、秫面杂糅为之,上缕肉丝鸭饼,缀以榴颗,标以彩旗。又作蛮王狮子于上,又糜栗为屑,合以蜂蜜,印花脱饼,以为果饵。又以苏子微渍梅卤,杂和蔗霜梨橙玉榴小颗,名曰“春兰秋菊”。雨后新凉,则已有炒银杏、梧桐子吟叫于市矣。
重阳糕,图片来自网络
现在,重阳节已于2006年被国务院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法定为老年节,在登高节、祭祖节、女儿节等基础上,更加强调了尊老爱老、敬老孝亲、知恩感恩的要求。而梳理总结下来,“重阳”与“重阳节”从神秘禁忌与消除灾厄,慢慢发展到皇家节庆、民间节日,直至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大众欢庆日,温情与亲情越来越成为主流,流淌着一首生命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