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说牛,上古时代,牛是特神圣的。
成书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对于古代的音乐歌舞进行了追记梳理,其中的“葛天氏之乐”用到了“牛尾”作为唯一明确提及的歌舞道具,“操牛尾”很有神圣庄严的仪式感。《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
翩翩起舞,尽兴踏歌,对祖先神灵歌功颂德,对狩猎、畜牧、农业等热烈演绎,而在这样隆重祭典上要“操牛尾”,其实质上表达的是对于牛的尊敬、感恩与崇拜。
古人认为,牛可以通灵,故而牛被作为最重要的献祭。《礼记·曲礼下》记载:“凡祭……天子以牺牛。”《礼记·王制》曰:“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大夫士宗庙之祭,有田则祭,无田则荐。”后世学者注解“大牢”(即“太牢”)与“少牢”,大都认为,“太牢”指牛、羊、猪,“少牢”指羊、猪,也即“牛、羊、豕各一曰‘太牢’,羊、豕各一曰‘少牢’”。但这样的理解,还没有从文化根源上详细勘察。
战国时期用来放献祭牛牲的牛虎案,出土于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群遗址
“牺”字的繁体为“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犧”字说:“宗庙之牲也。”而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仅仅是用于宗庙祭祀而已吗?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诗经·鲁颂·閟宫》诗云:“享以騂犧,是飨是宜,降福既多。”《毛传》:“騂,赤。牺,纯也。”《郑笺》:“其牲用赤牛纯色,与天子同也。”《尚书·微子》有云:“今殷民乃攘窃神祗之犧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汉代孔安国解释说,“色纯曰犧,体完曰牷。”也就是说,为天子所选用作为祭祀品的公牛,要用纯色牛,且不能有任何受伤、瘢痕等等——有且只有符合这样严苛标准的公牛才能成为庄严神圣的“牺牲”。
再说说“牢”。甲骨文里就有“牢”字,是牛、羊被封闭在固定、专用房间里的形象。“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从造字形象、用意上看,“牢”字的本意也就表明了远古君王对于祭祀的郑重其事——繁育出纯色牛,并精心养育,极尽虔敬尊崇——牛是最值得拥有专门的“牢”的——监牢、牢房、牢固等意义都是由牛“牢”引申出来的语义。
理解了这一点,则更能体会天子祭祀用“太牢”、诸侯祭祀用“少牢”的重大区别——按照礼制,唯有天子可以用牛作为牺牲来祭祀!而且,牛“牺牲”完了还不算完,牛的骨头(多用肩胛骨),还被用来占卜国家大事——甲骨文所用,以牛骨居多。
翌辛巳雨卜骨 山东博物馆藏
而按照《周礼》的记载,天子祭祀用牛,要由专门的“牛人”团队打理。《周礼·地官》曰:“牛人,中士二人、下士四人、府二人、史四人、胥二十人、徒二百人。”这可是二百三十二人的大团队啊!那么,“牛人”们的职掌有哪些呢?
《周礼·地官·牛人》记载:
牛人掌养国之公牛,以待国之政令。
凡祭祀,共其享牛、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
凡宾客之事,共其牢礼、积膳之牛;
飨食宾射,共其膳羞之牛;
军事,共其犒牛;
丧事,共其奠牛。
凡会同、军旅、行役,共其兵车之牛,与其牵傍,以载公任器。
凡祭祀,共其牛牲之互与其盆簝,以待事。
从记载看,“牛人”是真的很牛的,与“国之政令”直接相关。而《尚书》《诗经》《春秋》《礼记》等等典籍,也从不同侧面印证了《周礼·地官·牛人》的相关记载。如上文“牛人”之“军事,共其犒牛”的说法,《左传》“弦高犒师”故事就是明确证据。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云:
三十三年春,秦师……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
故事讲,郑国的爱国商人弦高在去周天子都城成周(今河南洛阳)做买卖的途中,于滑国(今河南偃师)遇见了要奔袭郑国的秦国大军。弦高爱国心切,急中生智,一面火速派人回国报信,一面镇定自若地假借郑国国君的名义去犒劳秦军。他先送了秦军四张熟牛皮,再送了十二头牛犒劳军队说:“我国国君听说您准备行军经过敝邑,特派我来犒赏您的随从部下。敝邑虽然贫乏,但为了您的部下在这里停留,你们住下的话,我们早已预备了一天的供应,你们离开的话,我们也为你们准备好了一夜的保卫部署。”这就使得秦军的主将孟明认为郑国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决定回师。“弦高犒师”大获成功,使郑国躲过一劫,转危为安。
河南安阳殷墟遗址中出土的青铜牛尊
而对此加以深入分析则可以知道:一是犒师之礼是真实存在的,且诸侯犒师是有礼制规定的。二是弦高犒师严格遵循了礼制规定,弦高“四张熟牛皮、十二头牛”的犒师礼一定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破绽的,要知道,秦军主将等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但仅从关注弦高经商的视角看,他犒师所用的熟牛皮和牛显然是原本要到周天子那里去卖的,而买主是不是周天子的“牛人”则不能断言,但可能性是很大的。“弦高犒师”的那年,鲁僖公三十三年,是公元前627年,也就是说,明确记载的牛作为商品长途销售,至少已有两千六百多年了。而弦高,毫无疑问,是最早留下姓名的牛商人。
关于诸侯会盟用牛,有“执牛耳”之礼。现在一说到“执牛耳”,往往是指某些方面的大牛、大咖,指业界翘楚。但不同于现在的理解,春秋战国及以前的会盟仪式上,当时是位卑者“执牛耳”,而位尊者“涖(lì)之”。《左传·鲁定公八年》有“卫人请执牛耳”之说,《左传·哀公十七年》有云:“诸侯盟,谁执牛耳?”《周礼·夏官·戎右》记载:“赞牛耳,桃茢。”郑玄对此解释说:“尸盟者割牛耳取血助为之,及血在敦中,以桃茢沸之又助之也。”这就是当时的“歃血为盟”。其具体程序是:结盟的次盟者“执牛耳”,将一头活牛的牛耳割下来,取血,盛于敦(duì,古代食器、容器)中。主盟者“涖之”,饮一口牛血。之后,与盟者相继歃血,饮牛血,表示盟誓诚意,以神圣的牛血表示彼此之间有天地神灵为鉴,坚守盟约。
那么,为什么用牛血来盟誓被认为是有天地神灵的见证呢?古人的这一庄重认知里有什么奥秘吗?
而奥秘就在于,地上有公牛,而天上有“牛宿(xiù)”。
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盖子上的漆画,是目前发现最早的完整记述二十八宿与四象名称的确切记载。二十八宿中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其中牛宿中牛星共有六星,是牛宿的核心,古人常用牛星代指牛宿。在古代星官体系中,牛宿星官像两个倒置的三角形,一上一下。下面的小三角形正好位于黄道上,组成了一个头上有两角的牛。《史记·天官书》云:“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宋史·天文志三》载:“牛宿六星,天之关梁,主牺牲事。”
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
因此,对于虔敬的古人而言,会盟,是关天的大事,人世有牛血的鲜红在,天上有牛宿的神光见证在!
说到这里,春秋时期宋国有个高级贵族叫南宫牛,以“牛”为名,可能不仅仅是地上的高贵牛,也同时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啊——当然,牛星不是最亮的,但处于星空中较高的位置。后世,又有成语“气冲牛斗”,大家熟知的也有唐代王勃《滕王阁序》的“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以及宋代苏轼《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这里的“牛”,都是指牛宿。
而牛宿在汉代天文星图中常被画成牵牛的人,这也是牛宿又常被称为“牵牛星”的缘由。《诗经·小雅·大东》有云:“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这是最早的织女、牵牛对举的文献,被认为是“牛郎织女”故事的源头。诗句的大致意思是说,天河上,灿灿熠熠,闪闪烁烁。但织女星终归不能织成美丽的织物,而那牵牛星也不能用来拉车——诗句里的“牵牛”显然是牛的形象,还不是可以谈情说爱的小伙子。直至汉末,《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中的“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也是这样的调调——为什么在诗歌里织女星是纺织女了,而“牵牛”仍然是牛的形象呢?这应当与人们一直以来对于牛宿的崇拜相关,也即,牛宿是庄严神圣之牛的高贵代表,碍于礼制、禁忌等,人们对于牛宿的世俗化解读是滞后的。
“牵牛饮天河,河水清可挹。”天上的牵牛星是要在天河里饮水的,与天河息息相关。于是地上的石牛、铁牛就成了镇水、镇河的神兽。现存较为著名的,有黄河蒲津渡出土陈列的数十吨重的铸铁牛,唐代“镇河神牛”;再如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铜牛,其牛背所铸《金牛铭》有云:“夏禹治河,铁牛传颂。义重安澜,后人景从。”
然而,禁忌总是要被打破的,神圣总是要被消解的。后世出现的“牛头马面”“牛鬼蛇神”等说法,牛的地位与尊贵明显下降甚至走向反面。在《西游记》“牛魔王”故事里,牛魔王自号“平天大圣”,妻子是铁扇公主,儿子是红孩儿,弟弟是如意真仙,均是大反派,整个家族俨然是扎根深厚的黑恶势力——但他们都没有被铲除——难道那保护伞是在天上吗?
古埃及的阿匹斯神牛
在埃及神话里,是神牛阿匹斯的双角托起了太阳。而太阳神的女儿,牛女神哈索尔的形象是奶牛、牛头人身女子或长有牛耳的女人,她是爱与美的女神、富裕之神、舞蹈之神、音乐之神,也是法老的保护神荷鲁斯的妹妹和妻子。
在希腊-罗马神话体系里,宙斯变作公牛,引诱并带走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在密特拉信仰中,密特拉作为光明与太阳之神,亲手屠杀公牛,而公牛或即西方星座之“公牛座”的象征。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创世与毁灭之神湿婆的坐骑是象征男性生殖能力的公牛南迪,其名字的意思是“欢喜,高兴”。而讲到牛坐骑,据说老子就是骑“青牛”西行的,牛角上还挂着《道德经》呢,但“青牛”到底是不是牛,还有种种不同的说法。
而我们也有炎帝“牛首人身”的神话。《述异记》等文献则传说蚩尤“人身牛蹄……头有角。”苗族人认为自己是蚩尤的后代,相信蚩尤牛首人身,铁头铜额,英勇无比,故而大都崇拜牛,喜爱牛。现在,贵州苗族、侗族的斗牛文化很是出彩,比较著名的如开阳平寨“斗牛节”,黔东南“斗牛文化节”,榕江七十二寨侗族斗牛等等。
苗寨里的斗牛比赛。图片拍摄:杨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