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这首《凉州词》你一定能背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小时候学这首诗,对于“夜光杯”非常神往,后来也很想知道那“葡萄美酒”啥滋味。当然,老师的讲解不会太关注这几个点,记忆里仿佛依稀有些“军中盛宴”“豪情万丈”“视死如归”云云。
然而,王翰这首《凉州词》真的是在描写一场“欢快宴饮”吗?真的是在写“豪饮”吗?而倘若真的“醉卧沙场”,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军纪可言?军容何堪?能打胜仗吗?既然如此,这样反主流负能量的诗歌何以千古流芳呢?
所以,从小时候就会背诵的这首诗还是很值得推敲一番的。
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图源:武威市凉州区人民政府网
其实王翰写有两首《凉州词》,他的另一首《凉州词》云:“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王翰这首《凉州词》(二首其二)是写征人思乡情的。前两句对举,三秦大地花繁鸟噪的美好春光已逝,塞外苦寒,犹是风沙漫漫。三四句看起来很直白,说是夜深人静,胡笳吹奏的《折杨柳》曲子丝丝缕缕传来,缕缕丝丝拨动心弦,让人心驰神往,不由回忆起在长安时的一切美好。这样的情味,与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之“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其相似啊!
写有多首《凉州词》的,除了王翰,还有孟浩然、张籍等大诗人;大家熟知的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其实也有“其二”:“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而且《凉州词》又别称《凉州》《梁州》《新梁州》《西凉州》《凉州曲》《凉州歌》《倚楼曲》等等。以这些名目考察,仅唐诗中相关诗歌至少有二百首,由此也可鉴知有唐一代这一乐歌的广为传唱。
唐代《凉州词》的流行,可谓极一时之盛,宫廷内院、宗室名流、达官显贵争相填词吟唱,品鉴歌咏。《新唐书·乐志》云:“天宝间乐调,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而“乐调”《凉州》,一般认为是“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也即《凉州词》被认为是因为唐玄宗喜爱,由当时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进献朝廷的。也就是说,曲调“凉州”在大唐盛世流传开来,是因为圣明天子点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皇家加持,《凉州词》乘着歌声的翅膀传唱天下。
今甘肃省武威市南城门楼夜景。图源:武威日报
据说,唐文宗认为《凉州曲》堪称“此曲只应天上有”。《太平广记》卷二百四《沈阿翘》条载曰:“文宗时,有宫人沈阿翘……上因令阿翘奏《凉州曲》,音韵清越,听者无不怆然。上谓之曰:‘天上乐。’”
唐代薛用弱《集异记》载“旗亭画壁”故事说,开元年间,王之涣、高适、王昌龄到旗亭小饮,遇梨园伶人唱曲,“诸妓之中最佳者”所唱即“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甚为得意。故事里的事,当然未必实有,但却无可置疑地表明,王之涣《凉州词》名曲在当时已广为传唱。
把欣赏过《凉州词》歌舞写进诗歌发朋友圈的也是不胜枚举。白居易《题灵岩寺》有曰:“今愁古恨入丝竹,一曲《凉州》无限情。”李益《夜上西城听梁州曲》有云:“……听唱《梁州》双管逐……金河戍客肠应断……”李频《闻金吾妓唱梁州》诗云:“闻君一曲《古梁州》,惊起黄云塞上愁。”刘景复《梦为吴泰伯作胜儿歌》诗曰:“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神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泪血应阑干。”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基本判断。一是所有唐代的《凉州词》都是歌曲,都不仅仅是“诗歌”可以诵读而已,而是可以“我把凉州唱给你听”的,都自带曲调与舞蹈。二是所有唐代的《凉州词》曲调音乐风格都是愁苦悲凉的,与之相得益彰,歌词内容也以摹写“今愁古恨”,让人“无不怆然”为正宗,为主流。
以这些认知为基础,我们再来认真解读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葡萄美酒夜光杯”篇,可能所思所得会与最初的印象有所不同。试想,既然那个时代全天下的唱曲的、写词的、听歌的都知道“凉州”是一首悲凉的曲调,那王翰又怎么可能把它写成欢快激昂的祝酒歌呢?又有多大的可能性是在表现“豪情万丈”呢?
因此,这首诗虽然是由“葡萄美酒”引起,接连三句都与饮酒相关,却立意完全不在“豪饮”,而是“卒章显志”,以“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千古追问直击透穿千古的至极沉痛,慷慨多气,苍茫悲凉。读诗至此,一时之间,心有戚戚,正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图源:甘肃省武威市旅游局
再者,王翰《凉州词》二首当然属于“边塞诗”,但并不能以此为据来指认王翰是位“边塞诗人”。从其人生经历看,进士及第后,承蒙张嘉贞、张说举荐,王翰历任昌乐尉、秘书正字、通事舍人、驾部员外郎、汝州长史、仙州别驾等等,并没有边关从军的生涯。
而还原到历史场景,这样的《凉州词》还真有可能是王翰自歌自舞表演的。王翰是个歌舞才艺好青年,史书有明文记载。《新唐书·王翰传》云:“王翰,字子羽,并州晋阳人……张嘉贞为本州长史,伟其人,厚遇之。翰自歌以舞属嘉贞,神气轩举自如。”再深一层推测,这样的歌舞是在高雅的酒宴之上献演的,自当反映王翰的真性情。
王翰是个超级富二代,“枥多名马,家有妓乐。”他“自视王侯”,目无下尘,据说曾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张榜于吏部东街,将“海内文士”划分为九等,列为一等的却仅有三人,是张说、李邕与他王翰本翰,于是,“观者万计,莫不切齿。”如此高调张扬,王翰真是狂名满天下,“人莫不恶之”。张说罢相,失去靠山后,王翰一再被贬,却仍“日与才士豪侠饮乐游畋,伐鼓穷欢”,后来,王翰又被贬为“道州司马”,不久就去世了。
从其生平总结来看,如此“凌云意气自飘然”的人物,王翰原来是个这样的翰翰。那么,“醉卧沙场君莫笑”自然不是写实,而是想象中的场景;自然不是对“葡萄美酒”的赞美,而是对沙场征战的质疑。而“古来征战几人回”所真正要表达的,或许更多的是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杜甫《兵车行》诗句)”的否定。“古来征战几人回?”而对于这一千古追问的回答,也在杜甫《兵车行》里就有明确的令人沉痛的答案:“古来征战几人回?”“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古长安城,今西安市。图源:西安市人民政府网
链接杜甫的“诗史”如“三吏三别”等深入分析,唐玄宗时代繁华盛世的表象之下,政治昏暗,吏治腐败,穷兵黩武、藩镇坐大等等早已成为火山爆发前的炽热岩浆。而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葡萄美酒夜光杯”篇这样的歌曲,抒发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凉与孤独,在天地间探求人生的意义,在悲壮中追寻人性的光芒,这样的境界远远超越所谓“建功立业”、所谓“宏图大业”、所谓“千秋伟业”。因此,王翰《凉州词》正是这盛世的悲音,是敏锐诗心,是时代先声,是唐诗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