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熟樱桃”,宋人诗词里多有对樱桃成熟的期待。范成大还有诗句说,“牡丹破萼樱桃熟”;方回诗云:“枝枝烂熟樱桃紫,朵朵争妍芍药红。”韩元吉有《菩萨蛮》词曰:“墙根新笋看成竹,青梅老尽樱桃熟。”谷雨时节,牡丹、芍药、新笋、青梅等清新明快物象与樱桃的成熟尝新如期而至。水灵灵、脆生生、甜甜酸酸,日啖樱桃三百颗,岂不快哉!
当然,对于实现了“车厘子自由”的人们来说,吃樱桃不必等到谷雨,往往春节前就会有新鲜上市。而传统中国,古人的“樱桃自由”很难得;樱桃诗文里书写的,往往并不着眼于樱桃的美味体验,而是大都与祭祀、恩宠、际遇等密切相关。
樱桃用于祭祀,最早见于《礼记》。《礼记·月令》载曰:“仲夏之月……天子乃……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后世注疏认为,“含桃,樱桃也。”并解释说,《月令》中“诸月无荐果之文。此独羞含桃者,以此果先成,异于余物,故特记之。”其中,“羞”是“馐”(xiū)的本字,是指美味的食物,这里是指以美味的樱桃作为珍馐敬奉祖先神灵。而“先荐”的“荐”是“进献,祭献”的意思,这里是“荐新”,即以初熟谷物或时鲜果物祭献。
以樱桃作为奉献祭祀宗庙,宋代也有明确记载。《宋史·礼志》载曰:“景祐三年……请每岁春季月荐蔬以笋,果以含桃。”后来,南宋杨万里曾侍奉车驾见证其事,他的《四月五日车驾朝献,景灵宫省前迎鴐起居口号》有云:“喜见天颜浮玉藻,归从原庙荐樱桃。”
古代樱桃很是难得,往往皇家园囿才有栽植,或自汉代起,帝王以樱桃赏赐贵臣外戚,以示恩宠,渐成礼制。南北朝时南朝梁代庾肩吾《谢赉朱樱启》有云:“成丛殿侧,犹连制赋之条;结实西园,非复粘蝉之树。异合浦之归来,疑藏珠实;同秦人之逐弹,似得金丸。”他的这个谢恩赏赐感谢信里说,这朱樱是成丛生长在宫殿之侧的,是来自禁中“西园”的,获赐朱樱,他自然感恩戴德,感到无上荣光。
韩愈《和水部张员外宣政殿赐百官樱桃》诗曰:
汉家旧种明光殿,炎帝还书本草经。
岂似满朝承雨露,共看传赐出青冥。
香随翠笼擎初到,色映银盘写未停。
食罢自知无所报,空然愧汗仰皇扃。
以韩愈此诗理解,自汉代起,皇家便赏赐樱桃,让满朝文武雨露均沾,而且,仙果樱桃的神奇功效是早已载入《神农本草经》的。
的确,唐代诗文里,皇家赏赐樱桃故事屡见,臣下感恩戴德,极陈忠诚。王维《敕赐百官樱桃》有云:“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柳宗元《为武中丞谢赐樱桃表》有言:“天眷特深,时珍荐降,宠惊里巷,恩溢圆方……”白居易《与沈杨二舍人、阁老,同食敕赐樱桃,玩物感恩,因成十四韵》有云:“清晓趋丹禁,红樱降紫宸……最惭恩未报,饱喂不才身。”
除了天子赏赐,唐朝人推崇樱桃,还有国人红宠、新科进士们的高调加持,有这样两重光彩炫亮,樱桃在唐代,是当然的第一网红果品。
唐末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载曰:“新进士尤重‘樱桃宴’。乾符四年,永宁刘公第二子覃及第……独置是宴,大会公卿。时京国樱桃初出,虽贵达未适口,而覃山积铺席,复和以糖酪者,人享蛮画一小盎,亦不啻数升。以至参御辈,靡不沾足。”文段中的唐僖宗“乾符四年”是公元877年,此时的樱桃宴居然是新科进士刘覃一人凭其父宰相刘邺权势财力置办的,花费巨大,光耀空前,王定保言之凿凿,可见世人对此事肯定也是津津乐道的。后世,《太平广记》引《艳异编》载《樱桃青衣》神异故事,立意全同“黄粱梦”,可谓“樱桃梦”,这是樱桃、樱桃宴与进士科举文化相互衍生的硕果。
于是,在大唐盛世,樱桃其实已不仅仅是樱桃,还承载着皇家的恩典,还闪耀着进士的荣光——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远离都城的文人们如何面对樱桃呢?
杜甫《野人送樱桃》诗云: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著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国破山河在”,杜甫这首诗,显然写于安史之乱时。避难西蜀,获赠红樱桃,却使得诗圣愁绪暗生——回想当年繁华,也曾蒙皇上恩宠,御赐樱桃——转眼间,飞蓬无定,天涯飘零——这时的红樱桃尝新,杜甫还能尝出甘甜滋味吗?
而诗圣杜甫《野人送樱桃》诗感慨遥深,在后世不时引发文人骚客的共鸣。明代袁凯《江上樱桃甚盛,而予寓所无有。忽苏城友人,惠一大盒,故赋此》诗曰:“野店荒蹊红满枝,暖烟微雨共离披。忽思西蜀匀圆颗,正值东吴远送时。老子细看方自讶,儿童惊喜欲成痴。拾遗门下曾沾赐,此日飘蓬也赋诗。”诗里的“拾遗”指杜甫,杜甫曾任左拾遗,故有“杜拾遗”之称。该诗也直接沿用杜诗“西蜀”“匀圆”“讶”“门下(指门下省,唐朝中央官署之一)”“蓬”等词语、意象,可见作者对诗圣杜甫的认可与崇敬,表达了“在野忧君”的深沉情怀。
但袁凯的诗里终于有了“儿童惊喜欲成痴”一句,让人不由蓦然心生欢喜——为什么呢?因为生动活泼,人间真实。一是活画出小孩子见到成熟樱桃时的喜悦,天真烂漫;二是从忧君忧民忧天下的愁苦樱桃诗里终于见到了烟火气、温馨情——这犹如“雨过天青云破处”,最为难得。
是啊,樱桃这么好吃,好好地吃樱桃不香吗。
“朱樱结子独盈条”,说到认认真真吃樱桃,宋代苏辙《食樱笋二首》有曰:“盘中宛转明珠滑,舌上逡巡绛雪消。”是说樱桃爽口,解渴,沁凉,满口香。杨万里《樱桃》诗云:“含桃丹更圆,轻质触必碎。外有千粒珠,中藏半泓水。何人弄好手,万颗扬虚脆。印成花钿薄,染作冰澌紫。此果非不多,此味良独美。”看来,杨万里诗里赞不绝口的“独美”樱桃,应该是俗称“水樱桃”的品种,十分鲜美,但不耐储存。
而关于樱桃的品种,宋代苏颂《本草图经》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除载有“朱樱”“紫樱”“蜡樱”“樱珠”四种,第五种是肉厚、核细的“极大者”,这或许就是类似当今所谓“车厘子”的中国原产大樱桃品种了。
从诗文可知,唐宋人吃樱桃,是要“和以糖酪”而食的,且还有“煮食”的魔幻操作。而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也记载古人吃樱桃方法,除了鲜食之外,还有“盐藏、蜜煎皆可,或同蜜捣作糕食。”
当然,除了美美地吃樱桃,也可以有一些人生意义的升华。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是南宋词人蒋捷的俊句,本是抒写春愁的,叹年华易逝,人生易老,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尤其明快,灵动流丽。我们的感受里,往往是活力满、物华新,预设有千万种新奇在期待着我们,我们的前面,正是那新生的、樱桃一样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