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亲是在他研三的暑假，那晚天飘着小雨。

风过水无痕。当时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礼貌性告了个别，连电话也没有留。

刚停好车，接到他的电话，他问我到家没有，说下着雨，他不放心。

就是这个电话，让我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

二

八一建军节那天下午，我主动约了他，请他唱歌。

开始他有些拘束，但很快几首军歌让他激情飞扬。“唱得不错。我给你点，你唱，我喜欢听。”我违心地说，他的歌都是吼出来的，我只是听着新鲜，客气了一下。

谁知这家伙当了真，一首接一首地吼，而且每一首都吼得很完整。从三点多到六点，终于他感觉到了疲惫。

他用那种眼神看了我一下，我赶忙说：“行，今天就到这吧。”他放下话筒，我俩都如释重负。

我开始对他有好感，不过没想过结婚这回事。他也从不问我，没事了，就给我发个信息。

三

妈妈要见他。

那天我有事，就跟他说：“要不，你自己去吧。”

一般人都会建议改天。这家伙却问我：“在几号楼，几楼？”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如实告知。

我回家，妈见我就笑。

“人走了吧？”“吃完饭走的。”“怎么样，我说不行吧。”“我看他挺好。”“不会吧老妈，他长成那样也行呀？”“瞎说啥？人家哪点比不上你？我看样样都比你强。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你知道他怎么说的？”“他怎么说？”“他说，‘我妈说多收点棉花，多装两双被子结婚。’”妈妈说完开心地笑了，“这娃怪实在的。”我也噗嗤笑了，天下还有这么说话的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以最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信息工程专业的硕士论文答辩。

四

水滴石穿，家，就这样成了。

开始，我对他的一切都不习惯，我叫他名字时，他先是一声洪亮的“到！”然后，小跑到我跟前。第一次，把我吓了一跳。

因为他，家里从来都是一尘不染。剩的馒头，他会把面皮揭了，然后泡在碗里；水果烂了，他削掉坏的，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想让他吃这些了，买东西不再随心，吃东西不再浪费。

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总觉得还不是传说中的爱。

五

让中国大地哭泣的“5.12”汶川地震，多少家园的欢笑埋进了废墟中。哪里有危难，哪里就会有军人绿色的身影，多少生命等待着他们来拯救。

说是下午走，中午我买了他爱吃的，还买了包大白兔奶糖。他跟我说，保障不到的时候，食物要先给老百姓。我怕他倒下，这糖能给他，也给需要的人一些力量。

我们正吃着，集合号就响了。他抓起桌上的帽子就冲出了门。我张开了嘴，嗓子却被堵住了。

整个大院的上空都是汽车的发动声和匆匆的脚步声音，一切都在为和生命赛跑做准备。

我站在门边，看到另一个军嫂也正下楼。

“嫂子你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吗？”“98年抗洪的时候，他们也像今天一样。”我沉默了。

“没事，他们都会平安的。咱们下去送送吧。”

满眼都是一样的绿色，还有一张张坚毅、从容、刻着无怨无悔奉献的脸庞。每个人的上衣口袋都系着一根红丝线。风起线舞，就像他们跳动的那颗红心。

一片绿海中，我找不到他，因为满眼都是亲人。

那一刻，我更懂了他。

六

他从后勤部的战勤参谋调到了装备部做战技参谋。

每天晚上十一点前，几乎没见过他回来，都是在办公室里加班。

“现在又不打仗，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和平时期，军人也有任务，那就是保障你们能睡个好觉。”

军人忠于和民族命运息息相关的国防事业，把忠魂写在八一军旗上。可他们也有双滚烫的眼睛，那是他们对家人的爱，只是他们不善于用语言来说出这份感情。

他把他的工资卡交给我。“你不怕我乱花呀。”“我就是一个当兵的，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我有的，都给你。”

“你的秋裤怎么烂了？”“这是结婚的时候你给我买的。”“明天我再给你买新的。”“不用，缝一下，还能穿。”“不是吧，你是外星来客？至于吗？”他笑笑说：“不是你，我就不来地球上了。”

七

怀孕快33周，做孕检的早上，吃完饭，我突然提出来让他陪我到医院。我话音刚落，通讯员的“报告”声就紧随其后，说教导员找他。

他看了我一眼说：“矫情，以前不都是自己去了吗？”

那天医院人特别多，我等得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医生唤我的时候，他竟然从天而降。

此时不矫情待到何时？面对我劈头盖脸的软硬埋怨，他笑而不言。

八

医生一番检查后，递给我一个单子，我的心突然揪成一团，但脸上依旧淡然。

就在我们一起等结果的时候，教导员通知他立刻归队，他用那种我已经习以为常歉意的眼神看着我。

作为一名军人的妻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军人的天职？我又怎么会不清楚，当我选择嫁给军人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将接受这一切。也正因此，才能配得起“军嫂”这个称谓。

可我嘴上还是不愿意服软，看着他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我觉得自己挺“坏”的，每次明明没有生气，但是却总是一副不肯饶他的样子。

现在想来，我不过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多在意我一些。虽然我住在营区，但是他有他的战士，我有我的当事人，一天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在一起。

九

“妊娠高血压，尿蛋白都3+了，你必须立即住院。”医生的话让我的心一阵慌乱。

站在医院里穿梭的人群里，我无助得想掉泪。但是片刻后，我还是冷静了下来。

电话里处理好单位请假事宜，我开始办理住院手续，正在缴费的时候，他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隐瞒了医生说的那些可怕的后果，只是轻松地告诉他，血压高需要住院输几天液，没事。

挂了他的电话，我又给我父母打电话说，我要出差几天，等出差回来再回家看他们。

一周过去了，我还是没能出院，我的手也开始肿得有三指那么高，输液的时候，最多的那次护士为了找血管扎了五次。

我开始有些紧张。

十

一天晚上，我刚睡稳，突然被临床那个胎盘前置病友的惊恐声吵醒，血逐渐大片晕染了洁白的床单。好在她有丈夫在，不一会儿，她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突然害怕了，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你什么时候能请假？”

“过了这几天吧，你知道的，每年这个时候是不能请假的。”

“家属生孩子也不行吗？”

“谁的家属没生过孩子？”

这条信息让住院后的我第一次掉了眼泪。

住院后和病房的人熟了，大家很好奇，闯鬼门关的时候我怎么是一个人住院？

我告诉大家，我家属是当兵的。见我不愿意多说，大家也就不多问了。但只要我有需要的地方，病房的陪护家属都会帮助我，这让我感觉自己不是那么孤独，也感受到作为一名军嫂是何等的荣光。

我想我会顶着军嫂的光环一直坚强下去，可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强。

十一

一天上午，我听到走廊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哭泣声。县医院送来的一名妊高症产妇，医院经抢救及时保住了孩子，可是大人没了。

听完病友们的一番话后，我默默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站了许久。

晚上，窗外的那轮明月格外清冷。

我眼前再次浮现出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送他救灾的情景，那天我远远站在大院门口，看着车队驶出视野，我在心里说了一句：只要你活着，伤了残了，有我在。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和平年代，一个军属生离死别的不舍。

想到这些点点滴滴，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如果我和孩子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傻，当然选你。”

“呵呵。结婚这些年，我这臭脾气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找一个温柔的，一定要幸福，也一定要对我们的孩子好。”

“别瞎想了。你一天不吵我，我都不习惯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发完这条信息，我的泪水顺着我的眼角一个劲往外涌。

十二

次日早上查房，主治医生发出最后通牒，明天手术。征得医生同意后，我回家换洗。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特意换上了他的迷彩外套，然后像一名战士一样回到自己的阵地。

2010年5月10日，他的产假终于批了，他和我父母一起来到了医院。

看着他们走进医生办公室，我自己拎着尿袋朝手术室走去。

十三

迷迷糊糊中，我被微弱的啼哭唤醒，护士没让我看一眼孩子，就将她送到了儿科重症监护室。

孩子只有3斤6两，在暖箱，只有他可以探视女儿。

前两天，我还迫切想知道女儿的情况，第三天开始，我就不想听了。每天我都要站在病房外，望向儿科。

我们两个也没有过多的交流，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不嫌脏也不嫌累。整个病房的人都说，找个当兵的真幸福。

我只是笑笑，没有附和大家的话。

一周后，儿科，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

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瘦得只剩一双大眼，她的胳膊只有我拇指粗细。

看着女儿，我哭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默默做着他能做的一切。

十四

一周后，医生说我们可以带女儿回家了。

父亲提前找好了月嫂，但是他还是做着他能做的。

一个月后他归队，我和月嫂一起住在了我父母家。

有一天，父亲说，一个多月了孩子怎么不会笑？眼睛也不灵活？

医院的检查报告，让我感觉天塌陷了！再次做检查，到处找专家，结果都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相信，我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脑瘫呢？

面对这个结果，他和我父亲一样，除了沉默，没有过多的话语。

父亲对他说，安心在部队，家里的事不用他操心。

母亲、我、月嫂，每天一起到医院给孩子做康复。

月嫂给女儿洗澡时说，孩子后脑勺的红色印记不仅大了而且鼓起来了。

检查结果，血管瘤。孩子太小，不能做手术。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一个老专家。每天，给孩子做康复后，马不停蹄紧随老专家的足迹给孩子治疗血管瘤。

这期间，他只是在双休日可以回家的时候回来。

到家，我们也只是一起看着这个不会笑、也坐不起来的孩子。一家人在新生儿出生却没有一丝欢声笑语中一起煎熬。

十五

康复做到第三个疗程，母亲从医生手里抱过女儿，离开了医院。母亲说，瘫就瘫，我们养。我没有阻止母亲，我和她一样实在不忍心看着女儿受罪。

每一天，女儿先按摩，然后换上医院的衣服，就被关在高压氧仓里，女儿从头哭到尾。

我跟他说了母亲的决定，他没有说话。我说，就这样，一切交给天意吧。

他说，我们就是孩子的天。

那段时间，我和孩子每天都浸泡在起床号、熄灯号、嘹亮的“一、二、三、四”和战士们的生龙活虎中。那段时间，我最近距离地接触了战士，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军人的坚韧不拔。我一直觉得，这股无形的力量很神奇，它让我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

或许是那段日子痛得让我刻意忘记，直到现在，我都记不起孩子什么时候会叫妈妈，什么时候会叫跑。

我只坚信，我的孩子一定会好起来。

那段日子，不爱说话的他依旧把一切都过得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并没有因为孩子有任何的改变。现在想来，正是他这种泰然，才是我坚强的力量，才没有让我的生活手忙脚乱。

十六

孩子顺利康复，这是我们人生中最大的奇迹。为了方便她上幼儿园，我从营区搬回到了大院。

大院和营区一个在山头，一个在山尾。

都说世间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的身后，你却看不见。我们虽然山前山后，但听的是一样的军号声、一样的“一、二、三、四”，这让我觉得转过身我就能触到他。

大院里的嫂子、弟妹对我都有着特殊的关爱。自从带女儿回到大院，我们两个基本吃的都是“百家饭”。我能报答这些善良和爱的，就是用我的所长为他们解答法律上遇到的问题。

那一年，我被评为“感动装甲旅十大人物提名”，颁奖的那天，我正好出差去办案。

其实，我才是被感动着的那个人。像军人那样崇尚荣誉，有血性、有灵魂，将这种军魂融进我的法官生涯，我受益匪浅。

十七

女儿从三岁开始就陪着我加班，这一陪就是9年。办公室的沙发就是女儿童年的摇篮。

我们两个都很努力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他是军，我是民，我们相互牵线，一起共建军民关系。

2015年9月，我在下班途中遭遇一场交通事故。我的左脚趾骨骨折，到医院的时候，看着那些伤者，作为一个审理交通事故的法官，我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社会价值。

那个时候，他正在参加军转干部培训。

一周后，我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他对我的选择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每天，他先将我从5楼的家里背下来，再把我背上法院的4楼办公室，然后去参加培训。

那段时间他瘦了十斤，我胖了八斤。

那一个月里，由于长时间支着腿开庭，我身上磨掉了一大块皮。看着掉下来的那块皮，我想到的是他拉练脚上起的泡、流的肿；海训晒掉的皮、冬训冻烂的手，和那一张依旧笑容灿烂的脸。

十八

2015年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绩通过了军转干部考试，但因为我的原因，他无缘到市直单位，只能回到区里。

我心里觉得挺对不住他的，但是他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

回想一路走来，我们得到的帮助，我们一家三口共同加入了民间公益组织。正是曾经那些无数人的平凡善举，点亮了我们这个小家的浪漫满屋，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份光和热继续传递下去，尽自己所能传到千家万户，融入人间烟火。

今年，是我们结婚的第15个年头，这15年里，我们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朝夕厮守，只留下了这么多讲不完、忘不掉的琐碎小事。他有他军人的铁骨柔情，我有我法官的浩气温情。

而我们最美丽、最重要的交汇都在这个让生命庄敬自强的军营。

牛娅：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人民法院民一庭副庭长。23年来，她共办理各类案件3000余起，先后获得首届“李庆军式十佳法官”、全省法院先进个人、河南省人民满意的政法干警等荣誉，被河南高院记个人一等功一次、个人二等功两次，被南阳市人民政府授予个人二等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