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考场,身上捆绑的千条线万道索瞬间迸散。祝贺莘莘学子,迈越关山又一重,成为一颗自由欢乐的星辰。
蓝天骄阳、冉冉行云、翱翔的鹰、还有喵星小伙伴,此刻只注目你们,联袂额手相庆。
学子回眸母校,潇洒一别。而那一刻,校园的喜与悲、欢歌与咏叹、诗与远方的童话,代代传承的民谣,铺天盖地涌来,拽回了你的记忆……
这里,我们特邀了多位文化名人,用文字、图片、音频、视频与读者共享其千差万别、个性化的《毕业“季”忆》。
1987年我14岁,眼瞅着要上初三了。这时我爸已经研究生毕业分配回成都,我妈也调了回去,只有我还窝在爷爷奶奶身边。可是,户口随母,我的户口与学籍都在成都,我得回那里去考高中。于是,父母到处托人,经过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我被送进了黄瓦街中学。介绍人说,这所中学虽然不大,倒是以严格出名。
黄瓦街中学真是“不大”——首先,它只有初中。而且,校本部只是三进的小院,全是平房,所有的教室加起来,只够初三六个班上课。初一初二只好到附近的少年宫借教室。我在这里念了一年书,几乎没见过初一初二的学弟学妹——这说明几乎也没什么全校性的活动。
黄瓦街
操场是有的,虽然很小。有两个篮球架,一根旗杆。这操场小到没法划出标准50米的跑道,横竖都不够。体育课跑步,是走出校门,绕着学校跑一圈。测验的时候,将校门前那条小街两头放些障碍物堵住,就在马路上跑50米。
我在这里度过了初三的生涯,也获得了一年的美好回忆。即使是升学的强大压力,与碰到了两三次校外流氓的勒索,也没有冲淡记忆的光晕。真是一件奇异的事。
这样一个小学校,学生多是附近街道的居民。似乎我是住得较远的一个,而且还不会骑自行车。理所当然地,中午就留在学校吃饭。
这里居然也有一个食堂,应该说,有一个厨房,因为那里并无就餐的桌椅,买了饭须回教室吃。我又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状况:整个初三,似乎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在学校搭伙。
于是我须在早读后去一趟食堂(离我的教室只有十几二十米),告诉厨师,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伙子,我今天中午要搭伙。到了十二点放学,我就拿着饭盒再去。厨师一般只炒一个菜,回锅肉,蒜苔肉丝,青椒肉丝,我一半他一半,再蒸一钵饭,一斤左右,你要打三两四两随便。
我端着饭菜回教室,坐在自己座位上摊开一本书,慢慢地边看边吃。有很长一段时间,佐饭的书,是汪曾祺的《晚饭花集》。因为祖父是高邮人,且是汪曾祺的表弟,我对这本写高邮民国生活的书颇有亲近感。吃着成都的饭,看着高邮的往事,陈小手,高北溟,王淡人,陈泥鳅。中午的学校安静极了,偶尔有住校的杂工炒菜的呲啦声。书中的这些人事辽远而沉静,看到《鉴赏家》里季匋民在画上题“风拂紫藤花乱”,学校院子里,教室通往办公室与食堂有一座花架,也有紫藤似的花。新学年开学未久,初秋的风还很温柔。
饭后去洗碗,回来接着读书。《晚饭花集》终于读“熟”了,就换一本。过了一个学期,进入考前冲刺阶段,还从家里带了一本人民文学社1980年代版的《儒林外史》。有时中午去如厕,也带着书。那本书实在太厚,终于有一次在挡板上没搁牢,掉进了厕所里。Ade,我的杜少卿和匡超人!
新到一个学校,我用书本与沉默构筑了一堵墙。下午上课前有同学陆续进来,也不轻易与我说话,大家呆在座位上各做各的。不过大城市的孩子,又是主场,比我要活泼得多。渐渐有人跟我打招呼,也说上两句闲话。有一次,一位女同学看我在读一本《围棋天地》,很好奇地凑过来:
“这是围棋哇?咋个下喃?”
我就简单地说了两句,最基本的,一颗子有四口气,如果四口气都被堵死,该棋子就要被提掉。
隔天中午,我正低头看书。突然听见哗啦哗啦地脚步声,进了教室,而且哗啦哗啦地放大,向我靠近。一抬头,愕然,前面的椅子上,左边,右边,各站了一位女同学。
“哈哈,你没得气啦!被提掉啦!”
果然,后面还站了一位。我只好认输,跑到一边,表示被提掉。经过这一番闹,同学间的距离感少了许多。
慢慢熟悉了新的生活,戒心也少了。我尝试着饭后走出校门,往右走,五十米(正好是短跑测验的长度),就到了黄瓦街口,打横是一条长街,东城根下街。
我立刻发现,不少同学中午并没有回家,他们只是不在学校搭伙。
街口有一家卖叶儿粑的,号称三不粘(不粘锅,不粘筷,不粘牙)。往左走(南方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街对面各有一家卖面食的,女老板们坐在店门口包抄手,筷子头在馅碗里略一蘸,在淡黄色的抄手皮上一抹,手一转,一只抄手便丢进撒了白面粉的筛箩里。左边的那家一碗会多给一两只,右边那家是一对姐妹开的,自制的熟油海椒,滋味似乎的确好一些,一碗下肚,让人浑身燥热,雨天特别受欢迎。
再往前走,有一家卖刀削面的。下面的伙计并不炫技地将面团顶在头上,只是随意地擎在手中,一大块铁片嗖嗖飞舞,大小未必均匀的面片飞进店门口的大铁锅中。捞出来,加上油乎乎的肉码,几根青菜。中午总有好几个学生站在门口轮候。观察半年后,我觉得这伙计捞面的时候,给女生要比给男生的多,女生三两相当于男生四两。
吃的没有了,往前走只有台球铺。反过来往右走,仍然有刀削面、抄手,但味道没有左边的好。
再往前是一个集市,绿油油的碗豆尖,白生生的萝卜,青郁郁的甘蔗,灰朴朴的地瓜。一两个摊点卖衣服,完全不放在我的眼里。
集市走到中间,一个锅盔摊!玻璃柜子擦得锃亮,里面卧着白面锅盔、肉锅盔、酥油锅盔,不要这些,我要正在烘的红糖锅盔,一吃一口糖,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举起来,热热地捏在手心里。要是没有红糖的,就来两个混糖的,没那么绵扯,可以揪着吃,舌尖隐隐约约的甜。
走完了这片集市,能看到一个颇大的茶馆,幺师来来去去地冲水,茶客们仰面向天,或趴在桌上打瞌睡。也有向茶馆租了一付围棋在下赌棋的,一点都不斯文,棋不是下的,也不是日本式的“打”,而是砰的一声丢在木棋盘上,再用一根手指去戳正位置。不少棋子已裂成两半,那又有啥子?未必半颗棋不算?下到收官,棋盒见底了,棋子不够数!
“喂,说好,这块棋死了哈,我收来用。”
“啥子哟!老子还要留来打劫的。”
“打个铲铲!……数嘛,两个劫材,等会儿让你两步就是!老子劫材多得很!”
“对嘛!哪个怕哪个?”
骂骂咧咧声中一盘终了。输家丢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人民币)在棋盘上。
哎呀!看太久了,都要上课了得嘛!赶快跑!
学校果然严格。初三了,要升学了,别的法宝莫得,拿时间夯,每天加课加考,到晚上八点才放学。
每天五角钱,五点钟加一次餐。从外面订的圆面包,食堂的厨师捧一个大笤箕,上面盖着白布,掀开,半温的一人一个。
最后一个钟头总是各种考试,不交卷不准走。数学我一般会卡在最后一道大题上,虽然腆着脸,也只好去拉前面女同学的大辫子。一拉,她背靠过来,我轻声说,最后一道。她趴回去了。一会儿,一个纸团轻轻巧巧地掉在我课桌上。
其实纸团里的答案未必正确。管它的,只要能写满试卷,便走得心安理得。每天都要考,明天听老师讲评。
化学最麻烦。化学老师瞪着铜铃般的双眼,一遍遍地在桌子间走。
最累但最不心惊胆战的是语文。语文老师坐在讲台后面看报纸,她不喜欢把考当成老师的法宝,不过也违拗不得校方规定。初三的模拟试卷,知识点遍布初一到初三的六册语文课本。六册全的课本,全班只有一套,目下放在我的桌肚里,我一道题一道题地翻,十几张卷子,做完一张,就有人取走一张,全班五十来人都在抄我的卷子。
初中毕业照
八点放学,晚上的街道黑灯瞎火,不够安全。学校于是规定家住同方向的三个同学一道走。我跟另外两位女同学分成一个回家小组。
她们俩手拉手在前面走。我不好意思跟她们并排走,拉开几米跟在后面。暗夜里只听见唰唰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笑声,有时其中一位女生会轻轻地哼一首歌,《雪绒花》,或是《大约在冬季》。
有时老师开恩,不考试(比如周末),放学的时候正是薄暮,但还是习惯地三人一道走。前方有影影绰绰的两个背影,低低的语声,不知道在说啥子。想走近点,又抹不开面皮。直到岔路口,她们先到家,两人转过来,招一招手作别,连脸都看不清了。
四年过去,我从广州返回成都,见到其中一位女同学。她很高兴地说起从前的某事某事。
“这个,我不晓得呀!”
“咋个会不晓得,就是初二上学期我们去崇庆……”
“我是初三才转过来的呀。”
“哦?我咋个觉得我们一起读了三年……”
那时我才知道,这小小的黄瓦街,有清一代,是成都八旗驻防区域的中心。清制宗室准用明黄色。成都的贝子与觉罗们将一条街的房瓦全刷成了明黄色,故称黄瓦街。
东城根下街的市集,再往前走一条街,就到了著名的宽窄巷子。那是成都从前最美丽的所在,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连绵的小院,街两边都是粉墙,墙内绿树掩映,竹影婆娑。户门的匾额,落款不是于右任就是张大千。
这样好的地方,整整一年我竟从未去过,只是吃了上百个锅盔,看了几十盘棋。
图片制作:张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