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了我的调研报告《告别青苔——大利印象》，我们听到了青苔唱的离歌是Chopin etudes op.10 No.3(肖邦 《离别曲》)。今天再见青苔，它吟唱的是Schubert Piano Sonatas No.21 D.960 降B大调 (舒伯特降B大调第21号钢琴奏鸣曲)。这部奏鸣曲分为四个乐章，第一乐章被评价为继贝多芬之后最完美的奏鸣曲。而我更偏爱第二乐章，延绵持续的行板，在升c小调、A大调、升c小调、升C大调之中自由穿行，调性多层丰富，和声和而不乱，仿佛湿漉漉的层层叠叠的青苔，在阴郁的雨天和明媚的阳光中肆意呼吸，烂见生长。对，点开音乐播放按钮，让我们在这段被誉为舒伯特钢琴旋律之冠的乐音中，脚踩青苔，走进大利。
舒伯特降B大调第21号钢琴奏鸣曲
00:00 / -告别青苔
——大利印象
城市里的生活是一惊一乍地过的，高楼、车流、人群，云在天上越积越厚，高大建筑遮挡住太阳，雨不是雨，阳光不是阳光。
黔，东南方向，沿着穿山凿洞的高速公路前行，到达黔东南的路程是不需要太多时间的，过了收费站就是茫茫群山中的黔东南榕江县城了。拥有了高速公路连接的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榕江县已经和多年前的景象相去甚远，如今又有了高速铁路的贯通，榕江的天地将会更加开阔自由。
很多年前我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到过榕江。那时候，人们在耕田种地，养鸡喂猪，生活时节与农田时令踩得到一个节拍上，人们一边劳作一边歌唱，一点都不慌张。有了高速路的连接，走出去走进来的人们一交融，原先偏远的县城便热闹起来，人们总在留意着，除了耕田种地，还能不能干点别的赚钱比种地快的事情。开放的好处就是人们的心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远，只要一大一远，小地方的人会走向大地方，大地方的人会走向小地方，各取所需，世界就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小。
我们从一惊一乍的大地方来，当然要去远离商业化的小地方。驾驶着汽车，我们翻山越岭在黔东南高大的群山之中，一座又一座。恰逢雨季，常有山体滑坡，路遇塌方，偶有雨停，阳光便透过森林照在蜿蜒不尽的山路，鸡肠般狭窄的山路下面覆盖着茂盛的植被深不见底，可是，你会觉得，眼睛是眼睛，看得见葱郁、鼻子是鼻子，闻得到树木和泥土的芬芳、皮肤是皮肤，感受得到阳光的抚摸、头发是头发，随清风得以飞扬。
蜿蜒爬行，前往大利
我们驾驶着汽车一直往前绕行，不知道目的地还有多远，路上偶尔会有穿着蓝布青衣的一溜女子走过，没心没肺地笑着躲闪汽车。因为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哪哪都是了，对于目标还有多远是不着急也不期待的。有时候，脚步一放慢，心不那么猴急，其实，哪哪都会是的。
采风途中路遇塌方
究竟驾驶了多长时间毫无概念，我们抵达一座大山的腰间，穿过雨后新出的阳光、穿过湿淋淋的森林、穿过我们已经不一惊一乍的心，上百户木头房子抱窝的村落兀自出现。我们下得车来，俯瞰窝在群山里的村落：有袅袅炊烟、有鸡鸣狗叫。顺山走进村落：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榕江县栽麻乡大利村。
抱窝在山间的大利侗寨
弃车徒步山路，脚底下有些打滑，顺着路边，全是生长得厚厚的、肉肉的青苔，湿润温暖，隔了鞋都能感受得到，这会儿又觉得，脚是脚，踩得到泥土。
村口立了石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利侗寨古建筑群。碑文书道：大利侗寨，藏在深山幽谷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风光奇秀，历史悠久，古迹众多，民风民俗原始古朴……大利民居分布于秀丽的利洞溪畔，保存了完好的吊脚楼、连廊木楼、回廊木楼、四合院等。最具民族特色的四合楼院，建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上下三层、青瓦屋面，上有回廊、中有天井，天下独一……
大利石碑
碑文刻在石头上是不会变的，发生变化的是立在山脚下泥土中大树旁的石头上布满的青苔，他们依赖阳光水土静静地附着在石头上。事实上，走近村落，当你放眼望去，青苔布满了整个大利的石头路、木屋脚、青瓦顶、小溪边、大树下、木桥上、井口缘，因了青苔不依不饶的附着，整个村寨都生机勃勃，鸡呀鸭呀狗呀鹅呀人呀，走在村子里都会一不小心打个滑，青苔就用这种方式提示生命：一切都在纵情生长。
大利古建筑群呈灰棕色调，内向，建于二三百年前，全木质结构，整根的木头悬空而建，上下三层，显然考虑了最基本的生存、生产、储藏、居住的要求，人畜粮食混居，全部收纳在木楼里。这样的木楼看起来风雨飘摇，实则结实固执憨厚，藏拙于巧，这样的建筑一点都不自卑，反而夹杂在其中的打工挣钱回来捣鼓的小现代砖房显得孤独碍眼不求上进的卑微。
功能齐全的木楼
我们走进村落的时候没有太阳，有一点点的小风小雨，路面湿滑，脚底下就不及村里人的布鞋草鞋抓得住鞋底，稍不留神滑倒在地，滑倒在地倒不要紧，可村里人就会嘲笑，哪里来的人呢？路都走不稳！村里人也是不自卑的，我们惊惊乍乍的溜过村落，是极易被村里人奚落和忽略的。
骄傲的鸭子
骄傲的小公主
跟黔东南所有的村落一样，大利也是有鼓楼的，鼓楼也是全木质结构，形如宝塔，双葫芦顶，工艺精湛，是中国木质结构建筑中的佼佼者，是侗族建筑技艺的集中体现。也是跟大多数村寨一样，大利的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村里走掉一个年轻人，寨子仿佛就会空一些，风雨一来，老人妇女和小孩以及鸡鸭鹅狗是难以抵挡风雨的。
骄傲的鼓楼
鼓楼的正中间有个巨大的炭火盆，嵌在地底下，我们去的季节不需要烧炭取暖，常年不打扫的炭灰在风吹的时候四处飞扬，所以，鼓楼的一些犄角旮旯是不能动的，一动就会腾起灰尘。许多巨大错综的横梁架在鼓楼上空，梁上悬挂着被灰垢包裹的灯泡，到了晚上就会勉强地亮着。寨子里的长老们不需要议事的时候，老人妇女孩子鸡鸭鹅狗就聚在鼓楼里说三道四，传播一些小道消息，估计小道消息总不会大过村子的范围，一两千人家的村子里，东家的、西家的长短传是传不出去的，山窝窝里形成的寨子，小道上的消息怎么可能跨得过四周那么高大的森林和山峦呢？不过就是些猫狗鸡鸭都听得烂熟的口水话。偶有回乡的年轻人，他们根本无视这些鸡毛蒜皮与鸡毛蒜皮，他们窝在某间木房子里打牌娱乐，他们的输赢尖叫仿佛才是宁静村落里少有的生气，而老人妇女孩子猫狗鸡鸭也是对他们视而不见的，只有成年累月的青苔一直静静地听着看着……
躲在青苔中窃窃私语的鸡
鼓楼里说着家长里短的婆娘们
原来，大山里窝着的人们是很难走出去的，他们和青苔一样附着在泥土水田边长了一茬又一茬，育了一代又一代。后来，村村通公路了，年轻人得以走出去，连一些鸡鸭都跟着出了去，他们走到一惊一乍的大地方，带回来村里人从没见过的钢筋水泥，村落里便也开始了咋咋呼呼的景象，人们仿佛也欢乐忙碌起来。因为渐渐失去了赖以生长繁殖的木头泥土，钢筋水泥的枯燥和坚固是不允许青苔生长的，所以，只有青苔静静地唱着湿漉漉的离歌，歌声是有些哀伤的，只是欢乐的人们听不见。
随处可见的青苔
经年之后，随着交通工具与道路的发展畅通，大利村落会距离拥有了高速与高铁的榕江县城越来越近，也会距离世界越来越近，而我们这些生活在咋呼世界的人也会越来越需要打着慰藉浮躁心灵的名义距离大利们越来越近。
短暂的停留后，我们驾车离开大利。回到我们生活的大城市其实是不需要太多时间的，盘山的公路结束后很快进入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是霸道不讲道理的，它们穿山凿洞破坏盘山公路的格局，使得一惊一乍与安静平和之间只不过几百分钟的距离。
终有一天，被青苔包裹的的大利会被人们前来探望，车流、人群、钢筋、水泥，他们欢乐地来又欢乐地走，只有青苔在告别，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