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梁园秋竹古时烟”，李白、高适等盛唐名家歌诗里的梁园

梁园自古芳华，历代咏歌不绝。高适《又送族侄式颜》诗曰：

惜君才未遇，爱君才若此。

世上五百年，吾家一千里。

俱游帝城下，忽在梁园里。

我今行山东，离忧不能已。

爱君之才，也是惜才自爱；高适对于族侄高式颜叹赏不已，而又特别对于高氏家族的功业充满了骄傲。这“世上五百年，吾家一千里”之语，豪气如云，很有纵横千里为君王、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荣光与梦想。而诗篇紧接着情感气势忽而转向悲凉，自述游宦不得，盘桓梁园，复又要游历“山东”（太行山以东），离别之情，忧伤难禁！

一如高适、高式颜叔侄，盛唐的士子文人，大多都要意气风发地到“帝城”长安、洛阳交游求官，也往往会在游宦之余到这梁园游览游历一番，难免也要追今抚昔，感慨咏叹。

王昌龄《梁苑》诗云：

梁园秋竹古时烟，城外风悲欲暮天。

万乘旌旗何处在？平台宾客有谁怜？

王昌龄的《梁苑》，是一首经典的咏史诗。你看那带着情感色彩的“风悲欲暮”之说，也就可以知道王昌龄到梁园来打卡，心情不是很畅快啊。而诗里还有“万乘旌旗”之语，这“万乘”专指天子，“万乘旌旗”特指皇帝出行的仪仗，那么，这梁园怎么会有天子仪仗呢？还有诗句“平台宾客有谁怜”，这分明是说，原先，平台宾客可是有人爱怜的，只是现在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王昌龄身为“平台宾客”，却也是天下无人识英才啊！那么，原先是谁在梁园能如此珍重爱惜人才而令王昌龄如此慨叹不已呢？

梁园，也称为梁苑，是指西汉梁孝王刘武的王家园囿。刘武是汉文帝刘恒次子，汉景帝刘启的弟弟，其母为窦太后。司马迁《史记·梁孝王世家》载曰：

孝王，窦太后少子也，爱之，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䟆，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此“东苑”则即后世所称“梁园”；文中又有“平台”之说，而所谓“平台”，则又更深远一层。平台又叫古吹台，为春秋时期宋平公所始建。台字原写为“臺”字之样貌，指筑于高台之上的宫殿甚至宫殿群。据司马迁“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之说，则西汉梁孝王又重修了宋平公之“平台”，以为离宫别苑，在此接待宾客，成一时之盛。文段也大致提到了“四方豪杰”“游说之士”，梁孝王无不给予优待。而梁孝王“得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也就是王昌龄在诗里追问的“万乘旌旗何处在”了。再者，梁园也有“竹园”之说。葛洪《西京杂记》载云：“梁孝王苑中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诸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瑰禽异兽，靡不毕备。俗人言‘梁孝王竹园’也。”因此，王昌龄《梁苑》诗首句才会点明“竹”字，并带着沉痛悲凉心情说是“梁园秋竹古时烟”。

而高适写到梁园，还有一首《赠别晋三处士》，写自己“卢门十年见秋草”，经历了十年困顿，心怀惆怅。而赠诗的中心的意思当然是希冀自己的知己好友，这位“晋三处士”能够上书天子，求官成功。高适《赠别晋三处士》诗曰：

有人家住清河源，渡河问我游梁园。

手持道经注已毕，心知内篇口不言。

卢门十年见秋草，此心惆怅谁能道。

知己从来不易知，慕君为人与君好。

别时九月桑叶疏，出门千里无行车。

爱君且欲君先达，今上求贤早上书。

而高适此诗里的“今上求贤早上书”一语，还暗比晋三处士为司马相如，暗含了司马相如著书立说，后终于得到汉武帝重用的典故。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曰：

司马相如者……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天子大说。

也即，司马相如也曾是梁园宾客，得与邹阳、枚乘等同游，后来终于因为同乡狗监杨得意的荐举，知遇于汉武帝，名扬天下——这也就是王勃《滕王阁序》“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之句的来历。因此，从“悲士不遇”的意旨理解，唐代的这些文人士子，书写梁园，以及真实地到梁园游览，追今抚昔，流连忘返，大都是在追寻功业抱负，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司马相如的大手笔，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司马相如梦想”。

当然，今天的我们看来，他们中最有资格与文豪司马相如比较的，大约就是诗仙李白。李白《书情题蔡舍人雄》诗有云：“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李白本白也痴迷于梁园，在梁园盘桓周游，还专门游览了“平台”，写下《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等至少五篇歌诗。李白《梁园吟》诗曰：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沈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辉。

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怀古之作，慷慨悲歌，兴会飙举。”诗里关键处的“枚、马”是指西汉梁孝王的文学之士枚乘、司马相如等人，李白如此下笔，当然是在彰显他自己满满的“枚乘、司马相如”自信。

“太白乐天知命，感今怀古，备载此诗。”古人对于李白这首诗评价甚高。诗里的内容看似驳杂，比如高歌一曲，唱“梁园”，却信马由缰，也歌咏了“阮公”名士阮籍，又感叹高洁之至的“夷齐”，伯夷和叔齐，还写了著名的“豪贵”信陵君魏国公子无忌，最终才发出浩叹，“梁王宫阙今安在”！这大约是表示，“意谓以信陵之贤，名震一世，至今日而墓城且不克保，况梁孝王之贤不及信陵，其歌台舞榭又焉能保其常在乎？此文章衬托法，不是为信陵致慨，乃是为梁王释恨，并为自己解愁，以见不如及时行乐之为得也。故下遂接以‘沉吟此事泪满衣’云云。”也真真“慷慨自负，是太白意态”。

李白曾客居游历梁园，在杜甫诗里也可以得到印证。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有云：“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诗句里的“醉舞”与“行歌”之笔，显然是亲自目见耳闻之形态，这正是李白、高适、杜甫结伴而游的杜甫视角诗证。

如此梁园，高适都在，怎能少了与高适并称为“高岑”的岑参“岑嘉州”。岑参也写有一首《梁园歌》，是赠别诗，起头前八句，在气势上不输李太白。岑参《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诗曰：

君不见梁孝王修竹园，颓墙隐辚势仍存。

娇娥曼脸成草蔓，罗帷珠帘空竹根。

大梁一旦人代改，秋月春风不相待。

池中几度雁新来，洲上千年鹤应在。

梁园二月梨花飞，却似梁王雪下时。

当时置酒延枚叟，肯料平台狐兔走。

万事翻覆如浮云，昔人空在今人口。

单父古来称宓生，祗今为政有吾兄。

輶轩若过梁园道，应傍琴台闻政声。

云烟过眼，沧海桑田。“万事翻覆如浮云，昔人空在今人口”，这样的诗句，岑参如此俊句，也很是令人共鸣共情。但最为人称道的岑参写梁园的诗作却还更为高明，是这首题为《山房春事》的七绝。岑参《山房春事二首·其二》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