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动静”刊发了《贵州文化老人 | 厐思纯:堪为人师的陈福桐先生》,贵州人物史专家厐思纯老师在文中追忆了恩师生前的点点滴滴,表达了深深的缅怀之情。2017年,在陈福桐先生百岁诞辰之际,先生的挚友——同为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的刘学洙写下了这篇纪念文章:
一付中药处方遗墨
——为纪念陈福桐馆贤百岁诞辰而作
刘学洙
已故馆老陈福桐生于1917年,今年正值先生百岁冥寿。
贵州文史研究馆《山骨》馆刊组织《我与贵州文史馆》征文活动,我最想写的首先就是福桐老人那许多令我难忘的大事细事。
我2008年才受聘忝列本馆馆员,至今不足十年。虽然现臻望九之龄,却是本馆的小字辈。福桐老比我年长一轮生肖,我们二人都属蛇。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因参与省政协文史界活动,与福桐老交往渐密,他的道德文章让我钦佩,我们终成莫逆的忘年交。从那时起,尤其我从省报的岗位上卸任后,每月甚至每周总要跑到陈老家里坐坐。我们无所不谈,更多的是聆听陈老谈古论今,海阔天空,引经据典,稗官野史,无所不涉。与他聊天,是莫大的精神享受,也是见识知识的广泛吸纳。愧我愚钝,根底浅,悟性差,记性亦差,当面未草记,事后又疏于回忆追录,不然,那丰富多彩的谈天也许是会汇成一本“故实丛谈”。
纪念陈老百年冥寿,我翻阅了拙作《文化老人陈福桐》以及《晚钟出谷振大音》悼文,总觉意犹未尽,但秃笔再写长文已经力不从心了。而思念前贤总是萦回于胸拂之不去。一日,翻找旧箧,忽见一张残破信笺,皱巴巴的,原来是陈老的一张中药旧方遗墨。它是非常规范的传统中药处方笺。笺眉,“福桐”签名赫然入目。下书医案云:“属烈虚火上炎主以滋阴为法。” 笺中开了十二味中药,末行写明:“一付煎服”,右下角是“髯弟”两字。髯弟何许人,无考,应是陈老的患病亲友昵称。于是,我将残破旧方,请市美术馆装裱一新,饰以淡黄色锦边,加盖“学洙珍藏”朱文印章,便是一件文物墨宝了。(现随本文赠《山骨》陈丹阳执行编者珍藏)。
盖我国民间社会常以搜藏中医名方为雅好。传统中药方必记病者姓名,病状,脉象,诊断,签署医家姓名。文笔简洁,用字准确,而且书法多佳。收集名方,既有医学研究价值,又有书法审美价值。有心人还可从较系统的名医处方中,揣摩医者辨症思路,用药脉络。时至今日,仍有此雅好者乐此不疲。十多年前一位素不相识的江苏常州市汪一江先生因从《大营巷旧事》中找到我的地址与我有几次书函往来,其中一次即托我为其寻觅贵州名医药方。我转托陈老帮忙,陈老才翻出此处方授我。我舍不得割爱,便自己珍藏,未寄给汪君。
陈老之所以善中医之道,诚乃左祸年代政治环境的“造就”。陈老的夫人是红军时期的遵义地下党员。数十年里他帮助夫人为黔北革命进步事业做过许多工作,贵州解放前夕更为策动驻遵义国民党将领起义秘密献策献力。不幸在那年代,政治运动愈演愈烈,陈老蒙冤罹祸,历尽坎坷。三中全会之后方获平反。他珍惜迟暮时光,矢志不移,主持全省修地方志等工作,为贵州文史建设不遗余力,做出卓越贡献。关于行医,他在《梧山文存》、《书前絮语》中有一段自叙:“我在监狱和劳改农场八年中,在街道和农村监督劳动中,没有忘记读书,还自学中医,可以为人诊病处方,所幸没有医死一个人。”末句“所幸没有医死一个人”,读之令人心悚。假若,“医死一个人”呢?是不是“罪上加罪”呢?所以,陈老的中医处方,不仅是他医术医德的体现,更是他身居逆境,无私无畏,坚强不屈的象征。足与他的《龙山吟》劳改诗草交辉。可惜,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中,他的大量治病救人的辛劳实物,荡然无存。那样高压下的处方,那才是中国中医史中弥足珍贵的史料与墨宝啊!
在我与陈老二十多年相识相知相交中,曾以“剑心侠骨本儒士,满腹经纶非书生”两句话表达对他的敬爱。记得胡绩伟前辈有词悼邓拓云:“是书生,非书生,笔舞龙蛇四七春,威威百万兵”。这儿,我并非把陈老与邓拓相提并论,但陈老却真的也属于“是书生,非书生”;“本儒士”,也“非儒士”,因为他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勇敢做了许多一般儒士所不敢做的革命秘宻工作。岂是迂腐之士所可企及?!陈老一二十年来送我不少诗词与书法作品。最近我找出一幅特大(50×100毫米)的横幅,是陈老九三高龄赋诗三首并以他那儒雅清纯的行楷写就送我的,下署“成诗三首颂学洙老友老有所为并有所乐也/陈福桐(加钤朱文“梧山”及白文“陈福桐印”两方篆刻。)它是我八十岁那年旅游希腊、土耳其、埃及归来奉得其赐。其中有句“高龄八十葆青春”,另句“伉俪相携访五洲”。第二年四月十七日十四时,陈老即驾鹤西去,与世长辞。睹物思人,不胜黯然。陈老赠诗每每以嘉勉后学为主调,我多不敢张扬悬挂。有一副对联是他“读易乾卦有感”而作赠我,弥足珍贵我曾高悬书房多年。上联是“自古亢龙终有悔”,下联是“由来劲草能经风”。此联寓意深刻,不知有何所指。但陈老读易的感悟,居高知谦,居安思危,特别值得人们惕砺。此联是癸未年(2003年)陈老八十六岁所书。距今十有四年,其旨意,其哲理,其普适性,任何时代都不过时。因特作为本文结尾,恭录公诸同仁,并播之于世,以彰显其卓识。噫吁,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17年6月19日写竟
撰文:刘学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