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阳历史文化名人中,凌惕安先生是鲜被提及的一位。这位出生于1890年,卒于1950年的老贵阳人,很少出现在相关历史著述中。人们一般只知道他名钟枢,字惕安,号荀香室主,因以字行,多数场合都称呼为凌惕安,是一位藏书家。但他除了藏书,也有自己的著作。《柴翁书画集锦》《清代贵州名贤像传》《咸同贵州军事史》等便是其留给后世的文化遗产。其中的《咸同贵州军事史》,是研究咸丰、同治年间贵州各族农民大起义最系统的、不可多得的重要史料,也是研究清代后期贵州史不可或缺的参考文献。
咸丰、同治年间爆发的贵州各族农民大起义,因声势浩大、起义队伍众多、坚持时间长达10余年,历史上习惯于将之形容为“咸同风暴”。如果对其展开全面、客观的分析,不难发现这场席卷贵州高原的各族大起义,尽管没有摆脱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宿命”,最终在清政府联合各种势力的镇压下,遭到了失败,但其失败的原因却与明末李自成领导的起义、同时期的太平天国起义有着明显的不同。
过往关于咸同贵州各族大起义的研究,常将其列为各地响应太平天国运动的农民起义之一。就当时全国的形势来看,这种归类似乎并无不妥。但若深入贵州咸同各族大起义的具体实际,却有许多问题需要再行思考。首先是促成贵州各族起义大爆发的原因;其次是省境内各支起义军的斗争目标、战略战术;再就是在长达18年的时间里,一些起义队伍虽曾与太平军余部联合作战,却没有一支起义军奉“拜上帝教”为信仰,自称为太平军之一部。透过上述几方面的考察,不难发现贵州咸同起义的独特性,及其在晚清贵州社会中产生的不同寻常影响。
清代贵州社会矛盾的激化肇始于鸦片战争之前。凌惕安在《咸同贵州军事史·总论》的绪言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统治者为求一己一姓之享乐,以天下自养,视国家为其私产,对于民众剥削之压迫之繁苛,惨酷而不之恤。民众既感受生活之不安与不能,(遂)心怀怨望。”他在第二章中指出:“乾隆六次南游,靡费不可纪级,无非出于苛捐厚敛。当时物力尚足支持,嘉(庆)道(光)庸庸,因仍不改,燎原之势已成”。这番话道出了清代中期之后各种社会矛盾的积累,而这些矛盾的激化,直接导致了贵州乾隆、嘉庆年间长达12年的苗族、布依族起义。
鸦片战争以后,远离沿海的贵州依然深受战争影响。清政府将大量的战争赔款转嫁到人民身上。本就靠“协饷”养活驻军的贵州,不唯“协饷”断绝,反而每年要分摊20万两白银赔款。这些负担全部落在挣扎于死亡线上的穷苦百姓头上,犹如雪上加霜。随着洋纱、洋布、洋货大量输入,农村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瓦解,贫困至极的贵州农民,往往流离失所,生活陷入绝境。更为严重的是,随着鸦片的吸食与种植逐渐流毒全省,成为省境内的社会公害,而外国侵略者又大肆在贵州掠夺原材料与土特产,导致民众生活更加痛苦不堪。许多村镇群众“终日采芒为食,四时不得一粟入口”。种种社会矛盾的交织与激化,势必将乾、嘉以后尚未完全熄灭的斗争余烬点燃,引发一场空前的起义风暴。
清咸丰四年(1854年)三月,杨元保在独山率众起义,义军一度发展到数千人,曾聚众攻打独山县城。这场起义虽在清军的镇压下遭到了失败,杨元保也壮烈牺牲,但却揭开了咸同年间贵州各族农民大起义的序幕。同年八月,由舒裁缝、杨龙喜领导的黔北农民起义爆发,义军不仅先后攻占九坝、桐梓、仁怀等地,还建立了“江汉政权”。这支义军在坚持斗争8个月后,被黔、川清军联合镇压下去。
以汉族为主体的号军,又称为教军,是白莲教支派灯花教传入贵州后组织起来的队伍,因成员以头巾为号,故被称为号军。号军是咸同贵州各族农民起义中声势最大的一支,按头巾颜色不同,又有红、白、黄、青等号军之别。红号军首领徐廷杰、梅继鼎1855年三月率众起义,活动区域主要在黔东北一带,曾先后占领铜仁等多座县城,一度攻入湘西,并联合苗族起义军共同作战。队伍几起几伏,一直坚持斗争到1864年。
何冠一领导的白号军1857年举事,长期转战于黔东、黔东南地区。这支队伍奉灯花教主刘义顺为首领,曾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权,以朱明月为秦王,之下设王、公、侯、乡正、元帅、将军等职官,刻印铸钱。白号军一度攻占多个府、县,曾与红、黄号军联合作战,声势最大时队伍发展到数十万,直到1868年才遭到失败。
荆竹园
黄号军同样奉刘义顺为教主,1858年于思南、黄平一带举事,主要转战于瓮安、黄平、施秉、余庆一线。这支队伍占领思南县乌江东岸的荆竹园后,将该处作为起义根据地。荆竹园根据地驻有义军万余人,建有营房2000余间,堡垒20余座。清军多次对荆竹园发起进攻,皆折戟而返。1868年,清军在席宝田率领下,凭借洋枪洋炮开路,对荆竹园大举进攻。义军将士英勇抵抗,大部分壮烈牺牲,起义遭到失败。另一支由何得胜领导的黄号军,曾与太平军曾广依部及潘明杰领导的苗族起义军联合战斗,数次围攻省城贵阳。
青号军原活动于四川境内,1858年进入贵州习水桑木桠,之后两次攻打仁怀县城,杀死仁怀知县马钧,后在清军的分化瓦解下失败。
张秀眉领导的苗族起义军是咸同贵州各族农民起义中,声势浩大、给清统治者打击最沉重的一支队伍。1855年4月,张秀眉在台拱厅掌梅里率领苗族劳苦大众起义,“千里苗疆。莫不响应”,一举攻占台拱厅城,短短1年多时间里,纵横七八百里,相继占领丹江、凯里、施秉、清江、台拱、黄平、清平、镇远各县。起义军不仅建立起农民政权,以张秀眉为大元帅,还颁发印信,委任官吏。在起义军控制的地区,各族群众安居乐业,过上了一段没有压迫剥削、没有苛捐杂税的平静生活。1864年后,清政府调集湘、滇、桂、黔四省军队对起义军进行围攻。尽管义军英勇作战,曾取得黄飘大捷等辉煌胜利,但在众寡悬殊情况下,最后遭到失败。张秀眉、杨大六等起义将领被俘后惨遭敌人杀害。其他几支苗族起义军分别为:活跃于黔西北由陶新春领导的苗族起义军;转战于黔西与黔西南一带由岩大五领导的义军;以贵定、贵阳一线为主要活动区,由潘明杰领导的起义军。这些苗族起义军都战斗了很长时间,给前来镇压的清军予重创。
回族起义军在张凌翔、马河图的率领下于1858年11月在盘县揭竿而起。参加起义的除回族外,还有苗族、布依族、彝族、汉族等各族群众。起义队伍与太平军及云南回族起义军相互配合,3年奋战中,先后攻克兴义、册亨、贞丰、安南、普安、盘县等10余座县城。其间曾创建革命根据地,成立革命政权。
侗族起义军的领袖姜映芳系天柱县人,1855年5月领导侗族群众在天柱执营起义,以“大户人家欠我钱,中户人家你莫言,小户人家跟我走,打倒大户来分田”为口号,深受贫苦群众拥护。起义军曾建立了九龙山根据地,推姜映芳为“定平王”。经过几年奋战,先后占领天柱、锦屏、青溪、邛水广大地区,声势波及到湖南境内的侗族地区。1868年起义军战斗失利,姜映芳不幸被俘牺牲,起义失败。
在咸同贵州各族起义中,布依族、水族起义军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布依族起义初期以镇宁扁担山等地为主要活动区,以后逐渐扩大到安顺、永宁等地,先后有镇宁曾三浪、廖天源、叶桂林、吴白莲、伍里发、卢阿代、黄金印等领导的多支起义队伍。各支布依族起义军规模虽然都不甚大,却坚持斗争到同治十一年(1872年)。水族起义军领袖为潘新简、吴邦吉,二人都系荔波九阡人。起义爆发后,当地汉族、布依族群众纷纷参加。起义军曾四次攻打荔波县城,并曾与太平军余部联合作战,创立起义根据地,建立政权,1869年在清军镇压下失败。
咸同贵州各族农民大起义,犹如一场地动山摇的农民革命风暴。这场风暴持续时间长达18年,烽火遍及全省各地,起义队伍多达30余支,是贵州近代史上一个绕不开、更无法回避的重大历史事件。因此,我们需要给这场农民大起义一个客观公允的评价。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咸同风暴”都是贵州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民战争,也是深刻影响贵州历史进程的一场伟大农民革命。由于这场起义是境内各民族都参与的反清起义,爆发的时间又正值清政府穷于应对太平天国运动之际,加上声势浩大,席卷全省,因而产生了与历史上农民起义不同的社会效应。
咸同贵州各族农民革命风暴,不仅促使贵州社会结构发生深层次的分化,从根本上动摇了清王朝在贵州的统治地位,还导致一群以镇压起义起家、不同于传统官僚的新官吏出现,促成了大批城乡劳动者的分化,为贵州近代工场手工业与工业企业提供了可资雇佣的人力资源,为近代维新思想、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在贵州的传播提供了空间,创造了条件。从这个角度来看,咸同贵州各族大起义,为其后发生的资产阶级革命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固然,如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一样,贵州咸同起义最终也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但我们在以新的视角讨论历史上农民战争时,却不能因为它的最终结局,而背离历史唯物主义对其进行非理性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