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的穿着,安顺的吃喝”。安顺是个爱吃、会吃、喜好研究吃的地方,这里美食多元丰富,酸甜苦辣咸每种口味都有。赠君一份食单,享最真安顺乡土滋味。
糟辣椒拌皂角豆
小时候,外婆家有一个不大的后园。后园里,有一棵不小的皂角树。
六七月份,皂角成熟,外婆照例掰下皂角豆荚,晒干收存,一家人一年的“洗发素”因之便有了着落。晾晒之前,外婆总会先掰开几个新鲜豆荚,取出包裹在豆子外面一层莹白如玉的薄膜递给我。那时候食品短缺,见什么都往嘴里塞,一咬,略有些清甜;再嚼,细腻软糯;用今天的话来说,最是Q弹不过。于是狼吞虎咽,伸手一要再要。外婆乃轻打手,说:皂角筋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拉肚子。
不两年,我上初中,一家人搬与外婆家同住。但此时,周边的房屋已开始进行安顺改革开放后最早期的改造——后园没了,皂角树也没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吃到过皂角筋。
两年前,安顺名厨罗顺成兄立志恢弘地方菜系,一番爬梳剔抉,整理出了安顺四季菜谱;其中“秋宴”六道主菜之一,正是“冰糖皂角筋”。据顺成兄言,这是一道甜菜,做法简单,用冰糖雪梨蒸制即可;但因材料难得,在旧时安顺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据说可以养心通脉、清肝明目。
不久,读汪曾祺先生《五味》一书,其中“昆明菜”一篇,有如下记载:
昆明尚食蒸菜……别处蒸菜衬底多为红薯、洋芋、白萝卜,昆明蒸菜的衬底却是皂角仁。皂角仁我是认识的。我们那里的少女绣花,常用小瓷碟蒸十数个皂角仁,用来“光”绒,取其滑润,并增光泽。我没有想到这东西能吃,且好吃。样子也好看,莹洁如玉。这么多的蒸菜,得用多少皂角仁,得多少皂角才能剥出这样多的仁呢?
汪先生笔下的皂角仁,又称皂角米、皂角精、雪莲子,也就是安顺人说的皂角筋;而汪先生的疑问正与我和罗兄同。据我初浅的揣测,当时的昆明厨师应是当季广为搜罗,晒干后保存,如此一年四季均可水发后供应。此后做了一些功课 ,发现果如所料。只是如此一来,清甜味不见了,也只合做蒸菜。
《五味》再读下去,又有“昆明的吃食”一篇:
皂角仁不可多吃。我们过腾冲时,宴会上有一道皂角仁做的甜菜,一位河北老兄一勺又一勺地往下灌。我警告他:这样吃法不行,他不信。结果是这位老兄才离座席,就上厕所。皂角仁太滑了,到了肠子里会飞流直下。
看来,无论滇黔,无论前辈先贤,大感觉是一致的:好吃、少有、不宜多吃。然而,对今天的许多安顺人来说,皂角筋闻且未闻,菜场里面踪影全无,遑论摆上餐桌?写下上面的文字,不过立此存照。
糟辣椒拌皂角豆
真正让安顺家家户户离不开的下饭菜,是糟辣椒拌皂角豆。
安顺人所称之皂角豆,其实和真正的皂角树半分关系也无,不过是大豆(安顺人称黄豆,下文袭以方言名之)的一个变种,因其颜色似皂角,故以称之;多数地方称作黑豆。
皂角豆因产量偏低,价格要高于普通黄豆;而其药用和营养价值似乎也在黄豆之上(度娘可知,此处不赘)。但安顺人之所以喜欢,还在其味道。
皂角豆
安顺人菜单里的皂角豆,做法表面上看殊为简单,曰:一炸,二拌。
先说炸。和炸黄豆一样,无非提前泡发,再下油锅炸制即成。但因皂角豆皮较黄豆要厚,豆肉更紧密,倘简单按炸黄豆一样炸制,口感或失之绵(不脆),或失之铁(硬),总之不酥。事实上,笔者几乎遍尝安顺市区大小菜场炸好的皂角豆,满意者十难有一二,说明简单炸制中自有其讲究。笔者的舅父长居四川,上世纪八十年代趁寒暑假回安探亲,惊诧于县府路一家豆腐佬摊所炸皂角豆之酥香,乃频顾其摊,小意交流。去得多了,摊主终为其所动,授予炸法。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到舅父家借读一年,舅父亲自示范,我因得其要点。今日作此文,思及舅父昔年学厨之痴,且舅父过世已近十年,索性就此公开,俾读者诸君同享。
首先是皂角豆的泡发时间较之黄豆,要长一些,大约需一整晚。二是炸制前,要把泡好的皂角豆下热锅汆水约5分钟,这一步极为关键。汆好的皂角豆沥干水,便可下锅炸制。锅置热油,下皂角豆,加极少许盐,转中小火徐炸;至锅中噼啪声响渐消,皂角豆静浮于油面,便可关火,藉锅内余温续炸三分钟左右捞出晾置。另一处关键环节,在于上桌之前,还需热油下锅,转中小火复炸5分钟,沥油后趁热淋入几滴白酒,搅拌均匀,这才算炸好。
用此法炸制的皂角豆,入口即酥,皮瓤共酥;较诸炸黄豆,香味更醇,回味更甘,放置得法,几天都不回软,怎不讨乡人喜欢?但单是这样,也只合下酒,欲摆上千家万户的餐桌,还需赋味。
锅置旺火,下熟猪油烧热,旋即依次下入姜蒜末、糟辣椒、西红柿碎及猪肉末炒香,再烹入高汤,俟汤汁稍黏,撒入苦蒜(野葱)、葱花,调味,即成皂角豆之蘸料。需强调者有二:一曰西红柿,剁碎的西红柿不但可增加蘸料之清甜,还可收拢汤汁,是糟辣椒和皂角豆间绝佳的桥梁;二曰苦蒜,其独有之辛香与皂角豆之醇香可互相生发、相得益彰。
将炸制好的皂角豆拌入蘸料中,一道安顺名菜——糟辣椒拌皂角豆即可食用。是菜,饮者可轻嘬一口,慢拈一箸,徐品其味;饭者等不了,直用勺舀,连汤带豆舀入碗中,一大口扒进嘴中细嚼:酸甜同显,酥糯互动,辛醇并彰;诸味渐次纷呈,于口腔内奏出一曲完美的交响。
因素性偏懒,平时不爱做,印象中吃过很好吃的皂角豆不是很多。大约十二三年前,普定友人约宴,在体育场边一小馆;席间主菜鸡枞菌蒸腊肉固令我惊艳,一盘副菜糟辣椒拌皂角豆亦实在太香。甫一盘将尽,又上一盘时,主人乃抻箸徐问:君以为如何?我不假思索回答:比我做得好。
不过印象更深的皂角豆,还在此前。
1987年的一个夏天,我向同学借了一本书——《上下五千年》。此书次日需还,开灯恐惊父母,因点蜡烛夜读。深夜,不知不觉睡去,蜡烛引燃蚊帐;待我醒来跳出床外,手、脸俱已深二度烧伤。好在找的医生手段很不一般,剪开满脸满手的大水泡后,只用药浸,居然让我愈后全无伤痕。然而那药系酒精泡制,每日伤口一干便需浇药;一日数次,个中苦楚只自知。奇怪的是,二十多年过去,捱疼的感觉已然淡忘了,常记起的,倒是捱吃。
医治过程中,医生交待,有三类食物不可食:一曰糯食,会扯;二曰酱油,会上色;三曰豆类,会发。起初独食不觉得,待伤口渐愈,可与家人共餐时,这些不准吃的东西反倒特别想吃。某天中午,许是家人没有考虑我的感受,餐桌上居然摆了一道糟辣椒拌皂角豆。当时心里的那个痒,至今思之,未有稍褪。于是拿定主意,佯装无视,大口扒饭。饭后,待父母上班,外婆去打麻将,外公午睡,我赶忙悄悄溜回厨房,掀开防蝇罩,独食皂角豆。可惜所剩不多,且怕吃多了被发现,只敢一颗一颗拈——嘎嘣,嘎嘣,回声荡漾,宛在目前……金圣叹云:“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我想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皂角豆。
行文至此,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武汉封城已一周年。这一年实在太不平凡!辛酸甘苦,各人有各人的体会。辛丑春节将至,借南宋诗僧释祖钦的一首偈颂,略表祈愿:
连朝淹黑豆,黑豆已萌芽。
满地天风起,吹开劫外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