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大约是见本专栏介绍上说“‘缘情’而解诗”,便问我“诗缘情”是怎么回事。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啊,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会完全相通。但还是要认认真真说一说,那我们先“举个栗子”吧,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谈起。
诗句出自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被老师们反复讲,讲反复,比如语言质朴平淡,气韵玄远飞动,情景交融,意境深远,足以展现陶渊明“浑身静穆”“悠然自得”“人生旷达”等等等等。虽然balabala背了很多,然而考试的时候却似乎也并不大考它。
那么,现在我出个简简单单的小问题考考大家:陶渊明为什么要去“采菊”呢?
可能大家觉得这问题很傻。为什么呢?那还不是采菊花把赏,再带回家做插花!但实话实说,诗里是说“采菊”,没说是“采菊花”,这东篱下的菊花开没开花还不一定呢。
没开花的菊?如果是没开花的菊,那陶渊明为什么要采它呢?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菊是作为蔬菜栽培的,可以采来做菜吃,至少在比陶渊明晚一个世纪的时代还是如此。
《尔雅·释草》里收录有“菊”,陶注云:“菊有两种。一种,茎紫气香而味甘,叶可作羹而食者,为真。一种,茎青而作蒿艾气味,苦不堪食者名‘苦薏’,非真也。”这里的“陶注”,是指南朝齐、梁间的大名士陶弘景所作的注解。陶弘景大约比陶渊明晚一个世纪,陶弘景的注解明确说,“真菊”的叶子是可以用来做菜吃的,那也就是一种绿叶菜啊。
什么?什么?你说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可能是手里薅着一把香香的、绿绿的菊花叶子好回家做鸡蛋汤?这画面,啧啧……
那还是让陶渊明东篱下的菊花开花好了。
但即便陶渊明采摘的是盛开的菊花,他用来做插花的概率还是很小很小的。
罗愿《尔雅翼·菊》载曰:“古者茹菊,故《离骚》有‘夕餐秋菊之落英’。至崔寔《月令》以九月九日采菊,而费长房亦教人以是日饮菊酒以禳灾。然则,自汉以来尤盛也……汉南阳郦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旁悉芳菊,水极甘香。中有三十家,不复穿井,仰饮(菊)水。上寿百二十三十,中寿百馀,七十者犹以为夭。”
这罗愿是南宋著名的博物学家,与朱熹同一时代,曾为朱熹所称重。罗愿对于“菊”的这一大段注解,重点讲述了东汉及东汉以前人们对于“菊”的观点与观念。“茹菊”是指以菊为“茹”,自古以来人们就把菊作为菜蔬,所以屈原在《离骚》里才会写“夕餐秋菊之落英”。而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九月九日采菊”是为了禳灾避邪。费长房其人其事见载于《后汉书·方术列传》,是传说中的神仙,文段列举这一明星级的大腕神仙,隐隐约约是为“菊酒”打广告,暗含吹嘘“饮菊酒”可以成仙的小心思。最后的直播带货大招是说,汉代南阳郡郦县“菊水”村,因为喝“芳菊”处发源的菊水,人们轻轻松松就可以活到100岁起步,120岁、130岁不在话下,70岁去世在那里算是“夭折”——如此天花乱坠一说,那菊与长寿的关系可算是“实锤”了。
这么总结下来,你看看你看看,陶渊明即便在东篱下采到的是菊花,他会用来做什么呢?做菜羹、做菊酒、“服食求神仙”“服食求长寿”,你pick哪个答案?
你还选他带到家里插在花瓶里观赏吗?
可能不会选这个答案了,或者对此颇感怀疑了。
回到那个简简单单的小问题“陶渊明为什么去采菊”,其实,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我们读到的是“诗”啊,陶渊明或许根本就没有“采菊”,甚至陶渊明或许根本就没有“东篱”,但即便这样“或许”的现实基础是真的,也并不妨碍他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名句。
而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书写,还有着一个高雅高洁的文学渊源。屈原《九歌·礼魂》有云:“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这是说“秋菊”与“春兰”都堪为献祭给神灵的祭品,是非常高贵高洁的。屈原《离骚》有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虽然露水确实可以喝,秋菊确实可以吃,但屈原这样描写,却肯定不是生活的真实,而是艺术的真实,艺术的表达。表达他“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的可“与日月争光”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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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题跋·题渊明饮酒诗后》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苏轼是陶渊明铁粉,对于这一名句深有体会。依据苏东坡的理解,采菊之际,悠闲自在,见南山薄暮景色可爱,此时此际,景与意会,情与景融,蓦然忘情,神游物外,宁静致远,境界洞明!
而苏轼这样的解释,才有可能最接近陶渊明的心境吧!
这也就是说,“缘情”解诗,要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体会诗人作诗之“情”。恰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所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刘勰这两句话大致意思是说,作者感发内在情态,通过辞章表达出来(写成文章)。读者通过理解文辞而理解作者情感,理解文章的真实。感知情感,以“情”为线索,即使是最幽深的意思也能显现出来。换一个形象的说法,情感,唯有情感,唯有情感的河流,才是我们作为读者与作者心有灵犀的通道。
而“诗缘情”最早作为文学主张提出,是在西晋陆机《文赋》里。陆机《文赋》有云“诗缘情而绮靡”。而对于“诗缘情”,在《文赋》里有这样四句话像是注解:“遵四时以叹逝兮,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兮,喜柔条于芳春。”大约是“情因物感,文以情生”的意思,也就是“吟咏情性”。
陆机也是最早“缘情”作“赋”的,其《叹逝赋》有“乐隤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其《思归赋》有“悲缘情以自诱,忧触物而生端”。而陆机与此相关之文句点明的情感是乐、哀、悲、忧,他还真是多情才子啊。
但这也提示我们,诗人贯注在诗歌里的“情”,必定是“缘情”而诉诸笔端的实情、真情、深情,而我们读诗,也要“缘情”读出这文字背后、字里行间的实情、真情、深情。
但“‘缘情’解诗”看似有这样那样的“原则”“规则”“准则”,实则并无定法,修养、阅历、气质、心境等等太多因素因人而异,面对同一审美对象,解读自然千差万异。
一个著名的例证是谢安论《诗经》佳句。《世说新语·文学》载曰: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安提问子侄们,“《诗经》里哪一句最好?”谢玄给了一个今天的我们也比较认同的回答,说是《小雅·采薇》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最佳。但谢安的答案是《大雅·抑》里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他认为这句诗特别有君子的深远意蕴。
谢安喜欢的“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大致意思是说,胸怀大的谋划来确定国家政令,长远的国策也要及时告知群臣。这样的《诗经》最佳句选择,显然是谢安身为国之重臣的政治思维的高度体现。而我们对于谢安的理解,则近乎“以意逆志”。也即《孟子·万章上》云:“故说《诗》(指《诗经》)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所以解说“诗”的人,不要拘泥于文字而误解了词句,也不要拘泥于词句而误解诗人的本意。要通过自己读作品的感受去推测诗人的本意,这样才能真正读懂诗。孟子这样的观点,实则确认了“诗言志”,并暗含对于“诗缘情”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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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陶渊明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约如其《饮酒二十首》之序言所说,“闲居寡欢”“顾影”独醉,全部组诗都不会是欢天喜地的感觉。所以,其实老师们讲的那些“静穆”“悠然”“旷达”等等,都是很有道理的。而且,无论当时、后世还是当今,世事纷扰红尘滚滚,从陶渊明到我们,无不在追寻着心灵的宁静、精神的家园、诗意与远方、终极的人生关怀,而所有的这些,仿佛就在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玄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