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白居易有首《经溱洧(zhēn wěi,溱、洧是两条河的名字)》诗云:“落日驻行骑,沉吟怀古情。郑风变已尽,溱洧至今清。不见士与女,亦无芍药名。”诗里明言“怀古”,所感怀的是连《诗经·郑风》的“变风”都要消失殆尽了,千载悠悠,唯有溱河、洧河的流水清清,不舍昼夜。当然,那河边也没有靓男俊女在烂漫春日里采香草、赠芍药,情情爱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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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白居易感怀不已的那美好景象出自《诗经·郑风·溱洧》,诗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jiān,兰草,一般认为是指大泽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xún xū,确实很宽广)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这首诗是重章叠句的,两章一致。大致诗意是,春日暖阳,春水方盛,溱河、洧河好春光。男男女女手执兰草、芍药,洁净清香。少女说,“咱们去看看?”男子却说,“我已经去看过了一趟。”“那再去观赏观赏又何妨!”溱河、洧河岸边如此宽敞,如此欢乐。男男女女结伴春游,相互戏谑不休,相互赠送芍药,情深意长。
诗里的“勺药”是古写,即“芍药”。东汉郑玄注解说:“其别,则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之后,历代注解《诗经》的学者对郑玄的说法大都是认同的。唐代孔颖达进一步解释道,“有士与女方适野田,执芳香之兰草兮。既感春气,讬(tuō,同“托)采香草,期于田野……其别也,士爱此女,赠送之以勺药之草,结其恩情,以为信约。”
注意注意,“讬采香草”“赠送之以勺药之草”,“草”字是关键。仔仔细细研读《毛诗正义》的解说,显然,唐代的学者们认为,《郑风·溱洧》里青年男女的甜蜜约会,是要假托以“采香草”的名义进行的,而且他们临别赠送的是“勺药之草”,大概率不是我们以为的娇艳美丽的芍药花!
啊,居然不是芍药花!那,那他们搞一把芍药嫩苗?
为什么呢?
《诗经》时代的先民采集芍药苗芽,或带根采集芍药嫩芽,除了上述分析的爱意绵绵,实则有着很现实的功用基础,人们采集“香草”芍药,是药、食兼用的。甚至,迟至汉代,司马相如、枚乘、扬雄等在他们的大赋名篇里,仍写有“芍药之和”“芍药之酱”“甘甜之和,芍药之美”等等。看来,赠送心爱的人以芍药“香草”才是真有心、真用心了呢,也算是先抓住了爱人的胃啊,不得不承认,古人的甜腻爱情,我们不是太懂。如此说来,我们以为《郑风·溱洧》“赠之以勺药”是捧献美丽的鲜花芍药花,这倒是个美丽的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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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的美丽误会早自唐代柳宗元就开始了。柳宗元《戏题阶前芍药》诗曰:
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
攲红醉浓露,窈窕留余春。
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
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
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柳宗元赞美芍药花非同凡花,晨光含露,红艳如醉,窈窕依人。又从白天一直欣赏至晚上,芳香蔼蔼,相知相亲,在贬谪之地的南国,希望能够像《郑风·溱洧》诗里那样,把这美丽娇艳的芍药花亲手赠给爱人。因此,从本诗的字面的内容看,柳宗元对《郑风·溱洧》芍药是第一爱情花的理解很美很动人。但柳宗元这首诗的文化意蕴远比字面内容更为深切。对于芍药花并非“凡卉”凡花的认知,以及对于自己“南国人”的感受是理解这首诗深层表达的密钥。
柳宗元此诗的第一句“凡卉与时谢”,是说平常、平凡、凡间、人间的花草都随时令变迁而凋谢了,这便一下子突出了此时盛开的、作者所歌咏的芍药花的“仙花”属性。芍药花最早栽植栽培在皇宫内苑,诗人们的吟咏便一致称颂芍药花为仙花,也以此颂赞天子的神圣与功德。比如大约早于柳宗元一百年的张九龄便写有《苏侍郎紫薇庭各赋一物得芍药》诗云:“仙禁生红药,微芳不自持。幸因清切地,还遇艳阳时。名见桐君箓,香闻郑国诗。孤根若可用,非直爱华滋。”张九龄此诗“香闻郑国诗”也是用了《郑风·溱洧》的典故,而其首句“仙禁生红药”揭示,这诗歌题目所指的“紫薇庭”里,红芍药花正在盛开,还微微散发着芳香。唐代的“紫薇庭”是中书省所在办公地,设在皇宫之内,正属于“仙禁”。
而再从柳宗元这首诗歌的题目看,“戏题阶前芍药”。为什么要写明“阶前”,台阶前的芍药花,这难道还有什么讲究吗?还真有。
“阶前芍药”是个著名的典故,来自南朝齐代谢眺的诗作《直中书省》:“紫殿肃阴阴,彤庭赫弘敞。风动万年枝,日华承露掌。玲珑结绮疏,深沈映朱网。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兹言翔凤池,鸣佩多清响。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安得凌风翰,聊恣山泉赏。”谢眺此诗题目所谓的“直中书省”,就是在中书省值班,职位大致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诗里有“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两句大受后代文人追捧,“红药”就是红色的芍药花,也即“阶前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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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至此可以知道,柳宗元诗歌题目里就用了谢眺《直中书省》的典故,又开头就写芍药花的“仙花”品性,因此,他虽然身在贬谪之地,亲眼所见的是南国的芍药花,但心心念念的却还是皇宫里的芍药花。
再者,柳宗元自谓“悠悠南国人”,这“南国人”也是有来历的。“南国人”的典故出自超级大才子曹植的《杂诗七首·其四》:“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曹植诗意可归结为怀才不遇,美人迟暮,伤时伤逝。柳宗元“悠悠南国人”以容华绝代的“南国人”自比,当然不是随意的。所以,柳宗元此诗里的“孤芳”二字,看起来好像是写芍药花独自美丽着自己的美丽,是写诗人独自观赏着芍药花,但其实既是清高的孤芳自赏,又是悲凉的孤芳自伤!而这样深入理解下来,显然,结句“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是经典的以男女之情笔法抒写忠君报国。柳宗元他所最怀念的,还是圣明的天子,他表白的最热烈的情感,还是他最深挚的忠诚。
当然也有表达男女爱意的“芍药”唐诗。唐宪宗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庚子科的状元卢储《官舍迎内子,有庭花开》诗曰:
芍药斩新栽,当庭数朵开。
东风与拘束,留待细君来。
“细君”即题目中的“内子”,就是指作者的妻子。这是新科状元郎得官后的快意之作。为了迎接爱人的到来,院子里新栽了芍药花。这已经开放的几朵芍药花真是鲜妍明媚,于是又很期待爱人到来一起观赏。然后真心希望春风把控一下下,不要急于催花老去。美花美景要与心爱的人一起慢慢欣赏、美美欣赏,这样的情态,这样真切的表达,真是太感人了,暖男状元第一名啊。
也有明知《郑风·溱洧》芍药赠爱人,却把芍药花赠送给朋友的,用爱情花来表达友情,这在宋代是很常见的。苏轼《送芍药与公择》诗曰:
今日忽不乐,折尽园中花。
园中亦何有,芍药袅残葩。
久旱复遭雨,纷披乱泥沙。
不折亦安用,折去还可嗟。
弃掷谅未能,送与谪仙家。
还将一枝春,插向两髻丫。
苏轼在诗里说他送给友人李公择的芍药花都是“残葩”,残花什么的,这全是自谦之词,他当然不会真的拿残花送给朋友“谪仙家”。而该诗最后的两句说,苏轼自己也要在发髻间插上一朵芍药花,华丽变身插花郎啊,这也反映了宋代的簪花习俗。宋代上至皇帝皇后,下至群臣贵妇,留风所及士女,无不簪花。皇帝赏赐簪花更是成为礼制,甚至《宋史》里还有这样的记载:“凡预大宴并御筵,其所赐花,并须戴归私第。不得更令仆从持戴,违者纠举。”而王公大臣也以簪花为荣,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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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关于簪戴芍药花,还有这样一个“四相簪花”的故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载曰:“韩魏公庆历中,以资政殿学士帅淮南。一日,后园中有芍药,一干分四岐,岐各一花,上下红,中间黄蕊间之。当时扬州芍药未有此一品,今谓之‘金缠腰’是也。公异之,开一会,欲招四客以赏之,以应四花之瑞。时王岐公为大理评事通判,王荆公为大理评事佥判,皆召之。尚少一客,以判钤辖诸司使,忘其名,官最长,遂取以充数。明日早衙,钤辖者申状,暴泄不至。尚少一客,命以过客内求一朝官足之。过客中无朝官,唯有陈秀公时为大理寺丞,遂命同会。至中筵,剪四花,四客各簪一枝,甚为盛集。后三十年间,四人皆为宰相。”这是韩魏公韩琦、王岐公王珪、王荆公王安石、陈秀公陈升之等四位宰相关于“金缠腰”芍药花的传奇。这个故事是一时美谈,仅宋代即先后被《后山谈丛》《清波杂志》《墨客挥犀》《丞相魏公谭训》《西畲琐录》等典籍转载,类比当今的朋友圈,这是很火的点赞、转发推文了。
大家熟知的歌咏芍药花的名句,还有宋代秦观《春日》诗里的“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而宋代姜夔《扬州慢》词有云:“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也是写“红药”红色芍药花的名句,更堪称回味悠长,感慨遥深,颇有深致,颇有深情。至清代,有词人称赞芍药说,“春嬉南浦,记盈盈儿女情苗。”这“儿女情苗”的描述,真是不要太绝绝子!
芍药花,古代第一爱情花,从《诗经·郑风·溱洧》馨香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