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蛙声里”一语,出自唐代周朴的诗作《春中途中寄南巴崔使君》:
旅人游汲汲,春气又融融。
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
独惭出谷雨,未变暖天风。
子玉和予去,应怜恨不穷。
春气融融中汲汲以求,人在旅途,惆怅满怀,这是一首游子行吟诗。三四两句尤为出色,这“归程草色中”,诉诸视觉,也很是让人想到王维诗句“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由此可知诗歌抒写碧草青青,春色匆匆,行色匆匆,略有“归欤”之叹。而第三句“农事蛙声里”之感慨,从听觉着笔,又不经意间流露出年华易逝空蹉跎的悲凉,也饱含着对于故乡家园的厚意深情。可谓蛙声里的农事忙忙碌碌,惦念中的故园雨雨风风……
“稻花香里听蛙鸣”所指为何,大家一见便知。宋代,大家最熟悉的、最温馨的“蛙声一片”来自辛弃疾,其《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有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花香,蛙声喧,丰收在望年景好,这样的情怀,叫人觉得亲切而又温暖。
是的,就是这样的“蛙鸣”,对于古代中国的农民来说,其重要性远远不仅仅是一种“物候”而已,往往还寓意着五谷丰登的丰收年景!
这种美好的“寓意”,其实对于农家来说是平平常常的,甚至融入了日常话语,而这样的表达,终于也进入到了唐诗里。唐代章孝标《长安秋夜》诗云:
田家无五行,水旱卜蛙声。
牛犊乘春放,儿童候暖耕。
池塘烟未起,桑柘雨初晴。
岁晚香醪熟,村村自送迎。
元代方回《瀛奎律髓》赞叹,此诗“起句十字新异”。这“新异”的起句意思是说,农家其实不懂得按照阴阳五行来占卜算卦,农民依据蛙鸣早晚、大小多少来卜算是否有水灾或旱灾。实实在在讲,元代方回认为诗句“田家无五行,水旱卜蛙声”比较新异,大约是因为他过于讲究“诗艺”,只看到了“诗”,且其生活或许也与农家日常有些疏离而已。平心而论,写蛙鸣寓意丰年的诗词有很多。而以“蛙声”卜水旱,卜丰年,南宋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其四》也是一个明显的诗例。其诗曰:“湔裙水满绿苹洲,上巳微寒懒出游。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大家可参看本专栏文章《谁知农圃无穷乐,温润清新话桑麻,读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诗歌最后两句,写蛙声从傍晚一直喧闹到天明,又说今年的稻子一定会十分的丰收!也即,范成大认为,青蛙、蟾蜍叫得欢,稻子就必定收成好。那么,他这是迷信吗?其实,这样类似的认知有着很深的文化根源,正如同“喜鹊叫,好事到”“喜鹊叫,贵客到”之类的谚语,不可能拿“科学道理”或“统计学数据”来证实或证伪。这里,范成大写“薄暮蛙声连晓闹”是大丰收的好兆头,深深蕴含着千百年来农民对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虔诚祈愿。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章孝标《长安秋夜》这首诗,“田家无五行,水旱卜蛙声”之下的六句所写,当然是风调雨顺情景,真可谓风情如画、岁月如歌、安居乐业、一派祥和。然而章孝标并非农民,且此诗写于都城长安,故而章孝标其细腻摹写“田家”种种动人景象,多应是他对于自己家园的牵挂思念、爱意悬想。而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首诗也有记载其诗题为《田家》。如此深入探究下来,归隐田园自不必说,文人即便离家千里,即便身处首都,心心念念中仍有那欢悦的蛙鸣。从某种意义上说,农业是古代中国的命脉,这欣欣然的蛙鸣便是人们生命中最动听的乐音。
理解了这种生命中的深切相依,对于古诗词中的“蛙声”“蛙鸣”等等书写也才可能会有更加深切的体会。唐代贾岛《郊居即事》有曰:“雨后逢行鹭,更深听远蛙。自然还往里,多是爱烟霞。”唐末韦庄《三堂东湖作》有云:“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北宋贺铸《乌江广圣寺虚乐亭》有云:“避雨孤篷泊柳阴,潮回溪曲稻花深。有时白鹭窥鱼下,竟日青蛙伴我吟。”又,贺铸《三鸟咏·竹鸡词》有曰:“东南泽国陂塘阔,旱岁少逢晴五月。田间蛙喜雨冥冥,竹下鸡啼泥滑滑。”
北宋范纯仁留有诗作《王安之朝议蛙乐轩》:
群响本无异,悲欢由感怀。
蛙鸣得其所,人乐与之偕。
既泯物我念,宁烦丝竹谐。
谁能同此适,应亦少朋侪。
范纯仁这首诗的题目表明,他的友人朝议郎王安之的豪宅里建有一个“蛙乐轩”,这必定是堪称风景的池沼旁边可吹吹风、喝喝酒、听听曲的一个所在。范纯仁正是到访了王安之的“蛙乐轩”,写下了这首诗。诗歌紧扣题目生发议论,先写“声无哀乐”,悲欢由人。再点明以蛙鸣为乐的主旨;还宏阔地升华说,物我两忘、天地泯然为一,自可无丝竹之乱耳。然而终归回应现实,慨叹道,谁能在此“蛙乐轩”适意遨游?很少很少吧——大约也很是有“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况味。
范纯仁是范仲淹次子,宋哲宗元祐元年同知枢密院事,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宰相)。以如此的身份经历而品题王安之的“蛙乐轩”,虽然着意抒发的是高洁性情,但王安之、范纯仁等一众文人对于“蛙鸣”的痴念也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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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诗词里以“蛙鸣”“蛙声”写农事、写田家一再反复出现,实则形成了“蛙声”农事诗主题。
唐末崔道融《春墅》诗曰:
蛙声近过社,农事忽已忙。
邻妇饷田归,不见百花芳。
这首诗里的“蛙声近过社,农事忽已忙”,正就是周朴《春中途中寄南巴崔使君》诗里所说“农事蛙声里”。此时春社已过,春耕繁忙,农妇送饭到田间地头,归来匆匆,却自然无心欣赏那美丽的百花盛开。此诗诗歌题目《春墅》,这“墅”字本来的释义为“田庐也”,指田间土舍、村舍(跟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墅”字指“别墅”“豪宅”无关)。如此诗篇,当然不是要专写春光美好的悠闲之作,而是着意在写农家春忙景象。
北宋梅尧臣《田家(四时)·其二》诗云:
草木绕篱盛,田园向郭斜。
去锄南山豆,归灌东园瓜。
白水照茅屋,清风生稻花。
前陂日已晚,聒聒竞鸣蛙。
梅尧臣的《田家(四时)》组诗对应来写春夏秋冬四时田家的景象,这首“其二”诗所写的正是“夏日”田家。那么,梅尧臣眼里,夏日田家的最动人风物有哪些呢?豆、瓜、草木、田园之外,诗中正好有“清风生稻花”之句,暗含田家沉浸在“稻花香里”的美好,又有“聒聒竞鸣蛙”之语,揣摩起来又正是那“听取蛙声一片”。
农事蛙声里,稻花香里听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