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紫云县格凸河景区是上苍格外垂爱的一处景观,峭壁深潭、奇山洞穴、绿荫覆盖,现代体育运动项目攀岩,就以这里的观音山为基地而闻名于世。但专注于攀岩运动的人们只要多走十几分钟的山路,你就会眼界豁朗——观音山一侧的苗寨是苗族古代英雄亚鲁王之子、欧地聂的后裔繁衍生息之地,经过数百年岁月的淘洗,这里古风犹存。在人生的重大节点,欧地聂的后裔七十多户人,依然在传统仪式中度过。传统的力量在这里强悍无比绝非偶然,因为这里曾经是“东拜王城”,一个易守难攻的古战场。层层叠叠的灰白色石块已被风雨磨蚀了棱角,沉沉地堆砌着城基,历史的讯息从这里隐隐析出。它究竟是哪朝哪代的遗迹?有多古老?据贵州省考古所的专家考证,从那石缝间的粘合剂来分析,大约是明代。
东拜王城遗址 白文浩 摄
东拜王城被群山环抱,我向村民们询问周边的山名。可他们对这些天天眼见的山,却很难想起它的名称,一人想起来了,他人又不同意,各说不一。原来,因为苗族村民们日常生活都用苗语,所以对这些汉语地名、山名的记忆渐渐淡忘了,我问了好几位老人才算“考证”出来。这里有虎头山、观音山、营上、羊角屯,这些汉语名称是明代军方屯兵的遗痕。原来,屯兵在这条进出麻山的要道上,就是把守进出麻山的大门啊。
我想,如果从明代至今的600年,苗人们一直都在这里生活,那么,这个自然环境和交通条件大大优于麻山腹地的王城,为何至今只有七十多户?是什么原因阻碍了它的繁盛?
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在这里曾经有一段长长的空白,战败者抛盔弃甲隐遁于麻山深处,而胜利者也没能守在这里生根开花。对古战场的凭吊让人黯然。战争曾经让这里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战争却也让这里“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当时光流逝,经历了数代人的循环往复之后,勇敢者又把目光瞄向了这里。他们拖家带口从麻山腹地迁徙而来,最先定居的是王家。他们在王城的遗址上又建家园,砍来竹子编织竹篾墙,割来芭茅草盖上屋顶,鸡鸭养牲让这里回荡着鲜活的生命气息。他们接续了历史,东拜王城生机日渐恢复。先祖欧地聂王子早已回归祖奶奶的天外世界,然而王气却在这里氤氲绵延,在宝目一次次的法事中苏醒,在东郎一次次的唱诵中恢复生机。是这份执著的信仰让他们坚强地生存下来。
20世纪40年代,麻山的杨家长辈、杨正江的祖父杨大伯从麻山腹地闯荡出来谋生,为东拜王城下的一户雇主割马草。他来到王城,眼前是一片断壁残垣,而四周林木葳蕤,虎狼出没,这种特别强悍的、英雄的气息,就是东拜王城之魂。清澈的山泉在王城活泼泼地流淌,它是苗人的生命之泉,有了它,就能够养活苗人。雇主答应让杨大伯在东拜王城遗址造屋安身。这里的生存条件与贫瘠的麻山不可同日而语。人往高处走啊,苗人就是一个经历迁徙四海为家的民族。1948年,杨大伯率领两手空空、家徒四壁的亲友们告别故园,从麻山腹地风尘仆仆地迁来,在东拜王城安家了。20世纪50年代,梁家又来了。
麻山砍马师
当年东拜王城只有羊肠小道通往山下,山里人在这里过着封闭的、难以温饱却自给自足的日子。麻山苗人们来到这个被视为阴冷、肃杀的王城遗址安家,正是一种富有远见卓识的目光使然。
苗人们最深切的体会,就是要读书识字学文化,能够与山外人过上一样的日子。杨正江的父亲在这里当上了第一代小学教师,孩子们纷纷入学。当年的学校其实是一个公共场所,孩子和家长可以一同坐在教室里,家长可以“旁听”;如若不想听,也可以带学生的弟弟妹妹在教室里玩耍,杨正江就是在这所学校玩出来的。在这种自由自在的学习氛围中,东拜王城有17名杨老师当年的学生当上了教师,有3名吃上了“公家饭”。还有一名读了硕士成为大学教师,也加入了亚鲁王的研究团队。
唱诵亚鲁王的歌师
当苗人不再被集体土地所束缚,他们能够有了自由选择权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杨正江的父亲又率先在山下新建了住房,村民们也纷纷下山建新房。现在,全寨人都在山下有了新房,而留在东拜王城遗址上的老屋,还是原模原样地保留着。王城遗址上其实与山外一样,一直存在着传统信仰与现代观念的博弈。东拜王城的老屋是他们的老家,是他们的根,哪怕墙缝里积满了岁月的尘埃,屋顶上的芭茅草铺上了厚厚的青苔,王城遗存的信息,不断地从东郎的唱诵中流出。
就在这个节点,杨正江等苗人中的有识之士在东拜王城倡议了一场养育心信、祭祀先祖的祭仪。这个倡议有着一呼百应的效果,王城的苗人们说做就做了,当天便开始了为期十多天的素食。如果没有素食,心信从何而来?苗人们对素食的理解,是与佛家弟子不一样的。在麻山苗人眼里,除了鱼之外的其他动物食品算腥荤,而鱼是素食之首,他们的先祖亚鲁王在大海之滨生活的时候,是离不开鱼的。祭祀亚鲁王的时候,还不能用辣椒,因为大海之滨没有食辣的习俗。不过,麻山亚鲁王的子孙们已经习惯了食辣,在祭祀期间,苗人们自己还是食辣,而在祭品中,则除去了辣椒。这种细微的差别一代代从古传承至今,已经植根于苗人的心灵。
现在,在许多旅游点都把祭祀民俗当作了一种展示,一种表演,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而东拜王城的这场为期十多天的祭祀,是苗人们发自内心的行动。
葬仪上人们关注的焦点是砍马仪式。那是一匹英俊潇洒的马,它正在麦田里悠悠吃草。然后被牵到临时辟出的砍马场上,接受妇女们的膜拜、喂谷穗,砍马师的三叩九拜。最后在那里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作为牺牲,伴随英雄的先祖亚鲁王及其两个儿子奔赴天外,回归祖奶奶的身边。
东拜王城的祭仪世代传承,是基于信仰,要让先祖之灵得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