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的《江上渔者》大家都能背诵,诗曰: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初学这首诗,很快背下来,也没觉得有什么深意。老师的讲解,是朝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诗句)方向去引申的,“教育我们”体察捕鱼者的艰辛,明白那鲜美的鲈鱼是靠勤劳勇敢的渔民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
现在我们深度解析这首诗,把关注的重点从“鲈鱼美”移开,聚焦在“风波”上。
认真细读文本,不难发现,这仅仅二十字的小诗其实是一首“警示诗”。劝诫的对象是“江上往来人”,警告他们一叶扁舟难抵“风波”凶险,随时都可能有倾覆的灾难发生。而且,进一步延伸理解,这诗歌题目所写之“江上渔者”何尝不是君子自道,因为作者也是“江上往来人”,也历经了一些“风波”,因而这首诗也可以理解为是范仲淹的自我警示,自我劝勉。
与《江上渔者》写于同一年,宋仁宗景佑元年(公元1034年)46岁的范仲淹还写有《江城对月》,也有意无意间提到了“风波”二字。范仲淹《江城对月》诗云:
南国风波远,东门冠盖回。
多情是明月,相逐过江来。
其实,这“有意无意间”提到“风波”简直就是“特意”地写到“风波”。本诗第一句里的“南国风波远”,意思就是“南国远风波”,是指遭到贬斥,身处南国,远离了京城政治中心,远离了政治风波。
范仲淹待过的桐庐。图源:桐庐县人民政府网
明确地揭示出范仲淹贬官心态的诗歌是同样写于宋仁宗景佑元年的《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其一有曰:“圣宋非强楚,清淮异汨罗。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诗句里有“强楚”“汨罗”的说法,因“强楚”的屈原遭贬斥流放而自沉汨罗,范仲淹暗用屈原典故,这是把自己与遭到贬斥的屈原相提并论。但范仲淹一再申明大宋圣明,天子圣明,还一再申明自己生来“忠信”,“风波”面前绝不改变对圣明天子的“忠信”。
这样综合来看,《江上渔者》《江城对月》《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其一》写于同一年,范仲淹对“风波”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风波”二字的深意就显然会与范仲淹的人生际遇、政治斗争等密切相关,而不能仅仅看成是指江上的自然的风浪。
范仲淹像。图源:江苏省兴化市博物馆
其实,对于“风波”的这样深沉的用法,在唐诗里也是屡见不鲜。高适《送郑侍御谪闽中》诗云:“谪去君无恨,闽中我旧过。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东路云山合,南天瘴疠和。自当逢雨露,行矣慎风波。”诗的最后两句是说,你一定会逢赦回到都城,恩沾雨露。你一定要谨小慎微,当心“风波”!
白居易感慨“风波”最多,他写给挚友元稹的《除夜寄微之》有曰:“家山泉石寻常忆,世路风波子细谙。”白居易写给弟弟白行简的《登西楼忆行简》有云:“风波不见三年面,书信难传万里肠。”其《吉祥寺见钱侍郎题名》诗曰:“云雨三年别,风波万里行。愁来正萧索,况见古人名。”白居易《赠江州李十使君员外十二韵》有云:“剑佩辞天上,风波向海滨。”这些“风波”书写,都语义双关或偏重比喻象征意义,指人世艰难,宦海凶险,但白居易的态度是人生坦荡的,直面“风波”,不惧“风波”。
而最为真切感人的是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诗句翻译成现代汉语大致是说,云儿悠悠终日飘,远方游子久不来。一连几夜梦见你,情亲意切真友谊。梦里匆匆你辞去,相会可真不容易。江湖风波多险恶,船只失事好恐惧。出门搔着白首,仿佛辜负平生志。京都官僚冠盖多,唯你形容独憔悴。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年事已高反被牵连受罪。千秋万代一定有你的声名啊,但那却是寂寞身后的安慰。
诗里的“江湖多风波”是平常话语,但却字字惊心动魄——与之相关的史实是,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的幕府受牵连被流放夜郎(相关史实可参看本专栏文章《诗仙李白对夜郎的那些深情歌咏》)。杜甫因久久不能得到李白的音信,从而担心李白的安危,甚至想到江湖上风波迭起,李白会沉船而死!这真是至诚至真的文字,至诚至真的高谊。
与唐代的白居易对应,宋朝对于“风波”感慨最多的文人或许要算是辛弃疾。辛弃疾词作里,对“风波”加了用心描绘,直接运用了“风波恶”“世路风波恶”“世路苦风波”等说法。
辛弃疾《鹧鸪天·唱彻阳关泪未乾》词曰:
唱彻阳关泪未乾。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词作收束的两句是“更进一层”的手法,写江上恶风恶浪,但与人生经历、人世凶险相比,竟然也算不得艰难了,由此也愈加突出了“人间行路难”。而“行路难”暗用乐府《行路难》典故,鲍照有《拟行路难》十八首,高适、崔颢、李白、王昌龄等等名家均写有《行路难》歌诗,大都抒发“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凌云壮志难以实现的愤懑,或“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的高逸旷达。
辛弃疾有首《贺新郎》开腔便是“世路风波恶”。这个认识很直接,完全是“风波”的引申象征意义,不再纠结于“江上”“扁舟”等与“风波”本义相关的意象。辛弃疾《太常引·仙机似欲织纤罗》词云:
仙机似欲织纤罗。仿佛度金梭。无奈玉纤何。却弹作、清商恨多。
珠帘影里,如花半面,绝胜隔帘歌。世路苦风波。且痛饮、公无度河。
从江上风波,到“世路风波”;从单写“风波”,到给“风波”加了属性判断的“风波恶”“苦风波”,辛弃疾的创制是他嫉恶如仇性格的反映,是他豪迈词风的体现,或许有些浅白,但也更直截,更有力量。
图源:江苏省兴化市委宣传部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人在江湖游,风波叫人愁。其实,辛弃疾的“风波”感叹当然也不是凭空而来的,也有文化的传承与积淀。比较直接相关的如黄庭坚《鹧鸪天·渔父》:
西塞山边白鸟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元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底事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显然,这首词改编自大家熟知的唐代张志和《渔歌子》,但上下片均增加了内容,上片增加的是唐朝皇帝要再度征召张志和的“遗事”传说,下片增加了黄庭坚自己的喟叹。黄庭坚词前写有《小序》曰:
表弟李如箎云:“玄真子(指张志和)《渔父》语以《鹧鸪天》歌之,极入律,但少数句耳。因以玄真子遗事足之。宪宗时画玄真子像访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歌诗上之。玄真之兄松龄,惧玄真放浪而不返也,和答其《渔父》云:‘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桂已胜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此余续成之意也。”
黄庭坚小序的大致意思是说,他的表弟李如箎觉得,张志和的《渔歌子》可以改成《鹧鸪天》来唱,但歌词不够,少了几句。于是黄庭坚就改成《鹧鸪天》,歌词不足的部分把张志和的“遗事”拿来补上。“遗事”里说,唐宪宗曾慕访张志和不得,求其诗文。张志和的哥哥为其《渔父》(当指《渔歌子》)作了和词云云。
但黄庭坚的词作对于“狂风浪起且须还”进行了彻底的“翻案”,变为“不须还”,这是对名利的彻底弃绝。为什么坚决不要回来呢?难道真实的江湖上的风波不可怕吗?
真实的江湖上的风波很可怕,但还是不要回来,因为“人间底事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这样的话语是危言耸听吗?
却也不是。
这表明的是宁愿放浪山水受自然界的风波之苦也绝不归还朝廷,因为政治“风波”显然比自然界的“风波”更加凶险,且“一日风波十二时”,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那就是时时刻刻、无时无刻不令人忧惧“风波”。这好像好像“苛政猛于虎”啊!封建时代,伴君如伴虎,这样的感受,很多人戚戚于心。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载,“想要去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渔父”的苏轼对黄庭坚《鹧鸪天·渔父》评价说:“东坡笑曰:‘鲁直(指黄庭坚,黄庭坚字‘鲁直’)乃欲平地起风波耶?’”而苏轼“平地起风波”之语,实来自唐代刘禹锡《竹枝》词:“瞿塘嘈嘈十二滩,此种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这也是成语“平地风波”的来历。
这也就是说,不仅仅“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还有“人间底事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既然如此,人在江湖飘,不怕挨几刀;人在江湖游,风波何须愁。“前途漫漫,唯有奋斗。”所以,还是要“越是艰险越向前”,要敢于亮剑,斗争精神必须杠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