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孙秀华 摄
看到这样一首诗,大家会不会觉得就是在打油呢?
但这首诗意义非凡!
这是1916年8月23日胡适写下的诗歌,原题为《朋友》,以《两只蝴蝶》为题正式发表于1917年2月《新青年》杂志,后收入《尝试集》。也即,胡适《两只蝴蝶》是中国新诗的初始,是中国第一首白话诗。
大家可能真的没有想到,居然是因为蝴蝶扇动翅膀,从而引发了中国新诗体革命!
看来,蝴蝶的翅膀一扇动,那效应就是非凡啊。著名的“蝴蝶效应”表述说,南美洲一只蝴蝶扇一扇翅膀,就会在佛罗里达引起一场飓风,还真是蛮有道理的。
孙秀华 摄
然而,大家最熟知的描写蝴蝶的诗句是“留连戏蝶时时舞”和“飞入菜花无处寻”。前者见于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其六)》,后一句出自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这两首诗里的蝴蝶,都是最自然的生态,诗歌里流露出的是对蝴蝶的喜爱,是对生活的热爱,这样质朴的情怀长久地温暖着我们,感动着我们。
而蝴蝶对于先民而言是个超级神奇的存在,他们往往并不能确知蝴蝶的生息变化、生命周期以及迁徙、进化、变异等等自然而然的现象,加之“脱去污秽”“羽化成仙”等神道思想的叠加,有些文献里就记载了关于蝴蝶的种种神异故事。
北宋何薳(yuǎn)《春渚纪闻》记载说,“建安章国老”的夫人潘氏,出生、去世时,室内满是飞蝶;还总是有一只停在她的画像上。宋末周密《癸辛杂识》记载,杨昊字明之,客死他乡。第二天,“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其妻)旁,竟日乃去……盖明之未能割恋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归尔。”还记载另一个化蝶故事说,“杨大芳娶谢氏。谢亡,未殓,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帐中徘徊飞集窗户间,终日乃去。”
孙秀华 摄
还有奇异的花妖蝶仙类故事,《渊鉴类函》第四百四十五卷引《六朝录》曰:
刘子卿居庐山,有五彩双蝶来游花上,其大如燕。夜间,有二女子曰:“感君爱花间之物,故来相谐,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愿申缱绻。”自是,每日一至者数年。
这样的情节、人物、场景设置,简直太“聊斋”了,把刘子卿故事夹杂在《聊斋志异》里,毫无违和感。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神话传说《苗族古歌》里有“蝴蝶妈妈”信仰,认为“妹榜妹留”(苗语,即蝴蝶妈妈)是人的始祖母,这大约是人类最生动优美的图腾崇拜了。苗族服饰、日常器物上的蝴蝶图案是“祈蝴蝶妈妈庇佑”的民族文化体现,在青山绿水间体会,这甚至很有些浪漫的文艺气息。
图片来自黔东南州人民政府网
回溯到早期的蝴蝶诗文,除了“庄周梦蝶”典故富含哲学思辨,其他的诗歌给人的感受是有些朴素的。南朝梁代刘孝绰《咏素蝶》诗云:“随蜂绕绿蕙,避雀隐青薇。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虽然辞藻华丽,但这首诗的构思立意是紧扣蝴蝶飞舞景象的。前六句逐一展开,蝴蝶在蕙、薇、花、叶中飞来飞去,又加上是在晴空丽日下、温柔香风里,叫人如同亲眼所见,如同亲身感受,这蝴蝶好美,好灵动,好可爱啊!诗歌最后两句忽然诗意一转,卒章显志,表达蝴蝶对于美好“芳华”的依恋,对于“嘉树”的深深依附之意;而又意在言外,或是在表白对于主君的忠诚,情深蕴藉,颇堪玩味。
与刘孝绰《咏素蝶》类似,北魏温子升《咏花蝶》诗曰:“素蝶向林飞,红花逐风散。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芬芬共袭予,葳蕤徒可玩。不慰行客心,遽动离居叹。”其实,温子升这首诗所歌咏的不是“花蝴蝶”,而是花与蝴蝶,是红花与素蝴蝶。不同的是,温诗最后两句突出了“客心”“离居”之叹,表达的是离愁别恨。
孙秀华 摄
至唐代,专写蝴蝶的诗歌渐趋增多。有些还有一定的“科学性”了。如徐夤(yín)五首蝴蝶诗里说,“缥缈青虫脱壳微”,以及“不并难飞茧里蛾”。看来,徐夤是明确知道蝴蝶是由“青虫”“脱壳”变化来的,而且与“蛾”是有一定区别的。而以诗歌形式写下蝴蝶蜕变的是南宋杨万里,其《道傍小憩观物化》诗曰:“蝴蝶新生未解飞,须拳粉湿睡花枝。后来借得风光力,不记如痴似醉时。”
唐代郑谷《赵璘郎中席上赋蝴蝶》诗云: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
暖烟沈蕙径,微雨宿花房。
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
王孙深属意,绣入舞衣裳。
后四句所写,皆是当时人们以蝴蝶样式为华美装饰的反映,最后一句的“绣入舞衣裳”其寓意除了美丽妖娆,或还有吉祥幸福的祈愿——直至今日,南方很多地区人们对蝴蝶的发音是“福叠”“福迭”“福多”,这也算是个淳朴善良的谐音梗吧。因此,很多年俗画、建筑、木雕、服饰纹样里都有蝴蝶的形象出现,表达着福迭连连、福叠年年等美好的心愿。
孙秀华 摄
晚唐及以后,关于蝴蝶的民间歌谣一定很兴盛,这在词牌里便留有一些文化遗迹。与蝴蝶直接相关的词牌便有《胡蝶儿》《玉蝴蝶令》《祝英台近》《扑蝴蝶》等,但可惜的是,词牌的本事均湮没无闻。
而有一些作品很有民歌风味,如唐代王建《调笑令·胡蝶》词曰:“胡蝶,胡蝶,飞上金枝玉叶。君前对舞春风,百叶桃花树红。红树,红树,燕语莺啼日暮。”
而关于唐代蝴蝶入画,现在还有“滕派蝶画”之说,据传创始人即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被称为“谢蝴蝶”的宋代诗人谢无逸有诗云:“当时只羡滕王巧,一段风流画不成。”由此看来,谢无逸时代,仍是对滕王画蝶确信无疑的。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也有记载说:“卫公画得峡中异蝶,翅阔四寸余,深褐色,每翅上有二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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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如此可爱,歌之咏之,遣兴寄怀,入诗入画,理所应当。但不料竟有人要吃它。《太平御览》引《岭南异物志》曰:“常有人浮南海,泊於孤岸。忽有物如蒲帆飞过海,揭舟,竞以物击之,如帆者尽破碎坠地。视之,乃蛱蝶也。海人去其翅、足,秤之,得肉八十斤。啖之,极肥美。”
八十斤?蝴蝶肉?
虽然不可尽信书,但我还是仿佛感受到了一丝物种灭绝的气息。
而统观关于蝴蝶的古诗词,可能正是因为蝴蝶成双入对,反而偏偏因此写美满团圆的却极少,以蝴蝶的缠绵反衬孤孤单单凄凄清清的反倒占了绝大多数。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本文开头所列举的胡适《两只蝴蝶》小诗,倒是很符合蝴蝶古诗词的传统。
孙秀华 摄
当然,也有人喜欢唱:“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这样的《两只蝴蝶》,消解了蝴蝶文化的神异品性、梁祝化蝶的悲剧色彩,以带你飞的方式诉说,强化“追逐”与“爱恋”,是很喜乐年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