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遗的贵州,文化之触达,人的趣事,艺之逸闻,皆在余的贵州札记。
2006年,我因一部民间美术集成与刘雍有过深入接触,有机会观览了他的大多数藏品,而且不是在博物馆、美术馆,是在他原有的一套住房和当时居住的三室一厅里。
那里除了衣柜的一小角是他个人的衣物外,衣柜的其余部分以及所有的壁柜、博古架和室内的空间,甚至厨房里的吊柜,都储满了他的民间艺术藏品。他似乎没有个人生活空间了!这让我特别震惊。我由此得知,他是在广收博览的基础上做的方方面面的艺术研究。
他在山乡转悠时,有个细节特别动人心魄——有的苗民把东西卖给刘雍后,刘雍走出了几十里山路,卖主却又追了上来,失悔不卖了,坚持要退款收回。有时就是为了再多看一眼自己的传家之宝。在村民眼里,那些宝贝仿佛不是物件,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女。
他的藏品没有一件来自地摊商圈,都是自己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搜集的。他曾上百次踏访花溪苗绣传人,经他研究后,知晓了每一幅图案的含义,每一件藏品的来龙去脉,还有其间一些精彩的人物和故事。
1983年刘雍对花溪苗族挑花进行田野考察
刘雍为撰写《花溪苗族挑花》一书采访国家级非遗项目传承人王启萍
由刘雍书写《花溪挑花》这本厚重的学术著作,乃天作之合。民国时期,其父刘剑魂先生曾任贵阳县县长,历史上对花溪的文化建设贡献卓著。
刘雍是布依族,他从小受到花溪各民族文化的润泽。50年前,他首次接触花溪挑花,眼睛一亮。从此与挑花结缘一世。
花溪苗族古代服装,色调比较雅致
刘雍对花溪挑花经历了色彩、图案、历史文化背景……渐次深入的认识、研究。他认为,“挑花以花溪式苗族刺绣最为典型,图案最为丰富,特别是在色彩方面艺术成就最高,文化内涵最为丰富。”
花溪苗族挑花发端于蜡染
挑花是一种高雅的艺术形式。绣者将历代各民族迁徙征战中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具像物品抽象化,成为十字图形构成的图案。这种艺术提炼,伴随着细致的文化传承,是民族民间艺术的集大成,是艺术精华的集萃。
刘雍对花溪挑花色彩的认知,有着个性化的深思。
早期花溪苗族挑花
中期花溪苗族挑花
挑花的色彩走过一条独特的变迁之路。旧时挑花以蓝、灰、黑等暗色调雅致搭配为主,它形成了一种“雅”的朴素风格。一位绣娘对我说:“吃酒吃肉,饭刹角;穿绸穿缎,布刹角”。这就是挑花绣娘最质朴的民间美学思想。
1949年以后,挑花色彩日益鲜艳;改革开放以后,更是用上了化纤材料。挑花色调上,大红大绿艳黄占据了主流地位。
晚期花溪苗族挑花
这种现象当如何解读?我以为,苗绣走到今天,出现了两个分支,一是原汁原味的传承,将先祖的艺术原原本本地传下去,这是由县级、地市级、省级、国家级的非遗项目,由各级传承人架构起来的非遗传承网络,是苗绣的根脉,也是历史的见证。而当下另一支蓬勃发展的力量,则是由设计师和绣娘主导,着眼于市场需求,在传统苗绣的基础上创新发展,成为乡村振兴的一支重要力量。
它们应当是并行不悖的。二者对非遗传承、传统艺术的影响,将会在历史的审美长河中得以更充分的展现。
20世纪50年代的花溪苗族挑花盛装
现代花溪苗族挑花背儿带
苗绣不是一般的艺术品。著名作家阿城2014年在中华书局出版《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一书。他又多次来贵州做田野调查,从文明起源的高度发掘了苗绣非同寻常的价值。他认为:苗族服饰图案直接传承自新石器时代,是罕见的上古文明活化石。
《花溪苗绣》中的若干“八角星”及其变异图案,即是最佳图例。
刘雍则逾越了美术、手工的领域,将挑花图案、传承,与苗族古歌,与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与苗族民俗“四月八”,与苗族的深层次文化相联系,进行艺术创作。
1957年在贵阳喷水池举办“四月八”节日的场景
刘雍借鉴挑花艺术风格创作的丝织挂毯《四月八节日的传说》
挑花就是这些史诗习俗的形象化,刘雍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解读,由此追溯到了苗族文化的根茎,这种特立独行的探索者行动,是尤其难能可贵的。他对挑花艺术的研究是综合性的,有着超越视觉层面的深刻。
他个人还根据《亚鲁王》创作了锻铜浮雕《亚鲁王降龙图》,根据《西部苗族古歌》创作了挂毯,已由中国美术馆收藏。
刘雍的搜藏与研究因为有了创作的支撑,就独树一帜,特别有勇气、灵气和灵性。
刘雍对以挑花为代表的民族民间艺术的深层次认识,是因为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吸收了方方面面的文化滋养——著名画家黄永玉曾对刘雍的艺术研究有具体的指导:“你搞一样东西,质感很重要。石膏做的和青铜做的就不一样,就是画在纸上和布上的也不一样。”刘雍茅塞顿开。导师的话句句都为自己指点迷津。刘雍也对挑花的棉麻丝等不同的质感,乃至针法,做了细致的比较研究。这让刘雍的研究比同时代人更加扎实和超前。
现在有用细毛线绣在塑料窗纱上的花溪苗族挑花
刘雍既没有美术学历,也没有拜过师。但他觉得自己不拜师反而师父很多,比如德国表现主义版画家和雕塑家柯勒惠支,比如张光宇、华君武、廖冰兄,更有贵州丰富的民族民间艺术,都是自己的师父。他的目光不是盯在一处,而是广泛涉猎,博采众长。
刘雍从漫画起家,到收藏、到陶艺,到环境艺术,现在又进入对民间艺术的再研究。而在这一本书中,他的艺术视觉聚焦到了花溪挑花上。
在收藏和研究、展出方面,他有自己的执意和坚守。
我在2006年曾经写过一段文字:“刘雍的藏品只在国外展出,没有在国内展出过,北京的有关单位和浙江、四川都与他谈过展出的意向,但他却不放心展品的安全,还担心被偷拍后不明不白地四处发表。”
我曾单刀直入地问他:“你卖过藏品吗?”他说:“1989年我与人合伙收藏的挑花曾经卖过100张给北京‘国际艺苑’,因为那也是个博物馆……我如果把自己千辛万苦搜集的东西卖了,我不就成了现代的‘王道士’?我的原则是,东西到了我的手中,就不是我的个人财产,而是几个民族的文化精粹,不能让它再流失,要完整地留给后世。否则,就对不住东西的原主人,更对不住这几个民族。”
刘雍对挑花的研究,是对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他的挑花藏品展现的是深邃浩瀚的历史之美,是经久不衰的文化之美。
花溪苗族现代服装,色调比较鲜艳
(以上是笔者为贵州教育出版社刘雍《花溪挑花》作的序。)
※ 还有一个重大喜讯:花溪文化旅游创新区管委会主办、花溪旅游文化投资开发经营有限公司承办的刘雍美术馆开馆活动,将在2024年10月11日下午3点举行开幕式,地址:花溪区溪北路80号乡贤里7号楼。
展品包括了刘雍的主要作品260余件。以雕塑、漫画、陶艺,壁画与相关的文献资料,全方位展现刘雍丰富的艺术人生。刘雍美术馆长期免费开放,欢迎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