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归兮玄冬早,红叶青山载酒行。今年江南的初冬,满是“小阳春”的美好;贵州接连都是“大太阳”,照得人们神清气爽,有时气温还冲到二十五度,仿佛夏天都要回转来了。闲暇里翻翻唐诗,云淡风轻,鸟鸣山更幽,浅冬也自有明媚光景。最近不经意读到有几组中晚唐时期的“初冬酬唱”诗篇,也算是“诗意与远方”并存,值得与大家分享分享。
这中唐时期的“初冬酬唱”以刘禹锡为中心人物。
白居易《初冬早起寄梦得》诗曰:
起戴乌纱帽,行披白布裘。
炉温先煖酒,手冷未梳头。
早景烟霜白,初寒鸟雀愁。
诗成遣谁和,还是寄苏州。
刘禹锡字梦得,与白居易唱和,二人并称“刘白”。白居易《初冬早起寄梦得》诗写于唐文宗大和三年(公元829年)以后,时白居易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居洛阳;刘禹锡则正在苏州刺史任上。这是一首淡淡的“闲适诗”,并无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之意,仿佛闲言碎语,不过说说初冬时节乍一寒冷,手足无措,万事消沉,而又情怀无人可诉,只得写诗给好友刘禹锡了。然而,如此落寞,些微凄寒,却又偏偏写诗寄远,但再忍住偏偏不发一言提及挂念,也正是情怀如诗了。
作为唱和答诗,刘禹锡《酬乐天初冬早寒见寄》诗云:
乍起衣犹冷,微吟帽半欹。
霜凝南屋瓦,鸡唱后园枝。
洛水碧云晓,吴宫黄叶时。
两传千里意,书札不如诗。
这首诗,也有诗集刊作元稹诗,但元稹并无明确的“吴地”任职经历。而且,“洛水碧云晓,吴宫黄叶时”一联,明显上句是说白居易白乐天在洛水之畔的东都洛阳写诗来,下句则是说自己在原吴国旧地任职,感念故人情意——这样的经历,刘禹锡倒是恰恰符合。而如此颈联,也确实特别精彩,其中的“碧云晓”对“黄叶时”,或直接启发了北宋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词起首的名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而又刘禹锡此答诗的尾联说,“两传千里意,书札不如诗。”这表明,他居然是拿这一首诗酬和了白居易两次寄来的诗篇!那么,很显然,白居易还有另外一首寄送给刘禹锡的冬初感怀诗。这“另外一首”或即白居易《初冬即事呈梦得》:
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
走笔小诗能和否,泼醅新酒试尝看。
僧来乞食因留宿,客到开尊便共欢。
临老交亲零落尽,希君恕我取人宽。
前一首白居易说我的诗歌写成,唯有寄给你刘禹锡唱和;这一篇说你刘禹锡不在洛阳,我只好从“宽”交友。把白居易这两首寄呈刘禹锡的诗歌结合起来研读,则感叹自己老来寂寞、知交零落,唯有你刘梦得是我白居易知心知己的意思不言自明。
刘禹锡本人也曾发起“初冬酬唱”。刘禹锡《洛中初冬拜表有怀上京故人》诗曰:
凤楼南面控三条,拜表郎官早渡桥。
清洛晓光铺碧簟,上阳霜叶剪红绡。
省门簪组初成列,云路鸳鸾想退朝。
寄谢慇勤九天侣,抢榆水击各逍遥。
诗题中的“拜表”是指向天子上书。古代臣子上呈奏章,必先跪拜于地,以示尊敬,故上表称为“拜表”。而所谓“初冬拜表”,则或许是指“初冬”这一特定时节向皇帝敬贺“成岁之功”的礼仪性的上书。诗歌写得很含蓄,前三联都是在不动声色地描述在“上京”京师长安的“故人”们得以上朝拜见皇帝的“日常”,平平淡淡中暗示自己不能面见圣上遗憾。尾联一再表达仰望之情,说是诸位友朋仿佛是天仙人物在侍奉玉皇大帝;自己则是“抢榆”的蝉与鸠鸟,故人们则是“水击”的鲲鹏在“逍遥游”——典故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以及“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
对刘禹锡此诗留有酬唱和诗的是姚合。据《唐才子传》,“(姚合)与贾岛同时,号‘姚贾’,自成一法。(贾)岛难吟,有清冽之风;(姚)合易作,皆平淡之气。兴趣俱到,格调少殊,所谓方拙之奥,至巧存焉。”姚合是当时较为活跃的诗人,与白居易、刘禹锡、贾岛、张籍、王建、杨巨源、马戴、朱庆馀、李绅、李群玉、裴度、殷尧藩、雍陶、方干等诸人交好,都有往来唱酬。姚合还写有《送刘禹锡郎中赴苏州》诗二首,诗中有云:“三十年来天下名,衔恩东守阖闾城。”又说,“州城全是故吴宫,香径难寻古藓中。”
姚合《和刘禹锡主客冬初拜表怀上都故人》诗云:
九陌喧喧骑吏催,百官拜表禁城开。
林疏晓日明红叶,尘静寒霜覆绿苔。
玉佩声微班始定,金函光动按初来。
此时共想朝天客,谢食方从阁里回。
诗题中的“上都”与刘禹锡所称“上京”含义一致,都是指大唐王朝的首都长安,区别于此际的“东都”洛阳。而姚合和诗的题目有“刘禹锡主客”之称谓,刘禹锡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起始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故而刘禹锡发起的这一唱和活动当在此年或之后。姚合诗中有“百官拜表”之说,把“禁城”早朝景象渲染得金碧辉煌。颔联“林疏晓日明红叶,尘静寒霜覆绿苔”尤为耐人寻味,红叶、绿苔相对,色彩可可爱爱。又比如诗句体物精微,初冬树叶凋零,故而“林疏”;因朝阳直射,故而红叶更加灿灿明媚;因寒气肃杀,严霜微白,甚而觉得空气清新,没有尘沙。这样的两句,看似闲笔,却也尤其切合时节风物,十分鲜明生动。
晚唐,皮日休、陆龟蒙有三次酬唱“初冬”,皆有可观。皮日休《初冬偶作寄南阳润卿》诗云:
寓居无事入清冬,虽设樽罍酒半空。
白菊为霜翻带紫,苍苔因雨却成红。
迎潮预遣收鱼笱,防雪先教盖鹤笼。
唯待支硎最寒夜,共君披氅访林公。
“菊紫苔红,此是初冬景物也。”《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全面评论该诗说,“清冬无事”,是一篇之主。“樽罍半空”,不是无酒,乃是不得润卿同饮,故无兴也。三四(句)承“清冬”;“白菊紫”、“苍苔红”,眼前妙景,他人却写不到。五六(句)承无事;“收鱼笱”、“盖鹤笼”,自是一时清课,算不得事。七八(句)转笔,言只有寒夜访僧一事,思与君共之,不能无待也。
陆龟蒙《和袭美初冬偶作寄南阳润卿次韵》诗曰:
逐日生涯敢计冬?可嗟寒事落然空。
窗怜返照缘书小,庭喜新霜为橘红。
衰柳尚能和月动,败兰犹拟倩烟笼。
不知海上今清浅,试与飞书问洛公。
皮日休字袭美,陆龟蒙这首和诗与皮日休原唱比较,稍有逊色,气象上也显得有些拘束。但其第七句中“海上清浅”之说,是个很有意思的典故,义同“沧海桑田”。典故原作“蓬莱清浅”,出自《神仙传·麻姑》:“……(麻姑)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这是古人常用的“熟典”,如李白《拟古十二首·其十》有曰:“仙人骑彩凤,昨下阆风岑。海水三清浅,桃源一见寻。”
皮日休《初冬偶作》诗云:
豹皮茵下百馀钱,刘堕闲沽尽醉眠。
酒病校来无一事,鹤亡松老似经年。
这首诗歌看似不容易理解,但从情理出发却也循迹入微,可以一一探寻。第一句诗说“豹钱”,反转金钱豹的皮色花纹,说是幸而有钱百余——可以买酒醉眠。“刘堕”指“刘白堕”,第二句用北魏酿酒大师刘白堕的典故。据说,刘白堕最善酿酒,六月中,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不醒。京师朝贵多以相饷馈,远逾千里,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传盗贼饮之,醉而被获,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第三句中的“酒病校”是指“酒病校尉”,暗用魏晋大名士阮籍典故。《世说新语·任诞》载曰:“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又,更为重要的是,《世说新语·任诞》载云:“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如此“胸中垒块须酒浇”,这才是“酒病校尉”阮籍。皮日休这句诗,当然是自比阮籍,因而诗歌承上之一二句所言余钱买酒醉眠云云,也高格起来,超脱了一般的“饮酒”诗书写。
诗歌结句说“鹤亡松老似经年”,关键是“似”字,“似经年”,就不是真的“经年”。也就是说,“鹤亡松老”正是皮日休今年所经历的伤心事。“鹤鸣转清角”,“处世似孤鹤”。“愿力傥不遗,请作华林鹤。”皮日休是位超级爱鹤人士,写有提及鹤的诗歌五十余首,约占其存世作品数的八分之一。“大椿枯后新为记,仙鹤亡来始有铭。”皮日休真实地经历过“鹤亡”,留有《悼鹤》诗:“莫怪朝来泪满衣,坠毛犹傍水花飞。辽东旧事今千古,却向人间葬令威。”张贲(即“南阳润卿”,张贲字润卿,南阳人)、陆龟蒙、魏朴、李縠等人还均写有和皮日休《悼鹤》的诗篇。
对于这样一首意蕴深沉的“初冬偶作”,陆龟蒙《和袭美初冬偶作》诗曰:
桐下空阶叠绿钱,貂裘初绽拥高眠。
小炉低幌还遮掩,酒滴灰香似去年。
陆龟蒙和诗却只写眼前感受,仿佛没有读懂皮袭美原作——但如此亲切自然,宽慰皮日休年年有酒香,冬冬烤火炉,又何尝不是知心朋友的最深切关怀呢。
皮陆第三次“初冬唱和”,所吟咏的是他们的共同的友人,大唐开元寺的高僧“章上人”。关于高僧“章上人”,皮日休还写有《闻开元寺开笋园寄章上人》,陆龟蒙和诗《奉和袭美闻开元寺开笋园寄章上人》;皮日休还有《冬晓章上人院》,陆龟蒙和诗《和袭美冬晓章上人院》。
皮日休《初冬章上人院》诗云:
寒到无妨睡,僧吟不废禅。
尚关经病鹤,犹滤欲枯泉。
静案贝多纸,闲炉波律烟。
清谭两三句,相向自翛然。
诗歌第三句中的“经病鹤”是个复杂的典故。或出自《酉阳杂俎·玉格》篇。故事讲:同州司马裴沆尝说,再从伯自洛中将往郑州,在路数日。晚程偶下马,觉道左有人呻吟声,因披蒿莱寻之。荆丛下见一病鹤,垂翼俛咮,翅关上疮坏无毛,且异其声。忽有老人,白衣曳杖,数十步而至,谓曰:“郎君年少,岂解哀此鹤耶?若得人血一涂,则能飞矣。”裴颇知道,性甚高逸,遽曰:“某请刺此臂血不难。”老人曰:“君此志甚劲,然须三世是人,其血方中。郎君前生非人,唯洛中葫芦生三世是人矣。郎君此行非有急切,可能欲至洛中干葫芦生乎?”裴欣然而返。未信宿至洛,乃访葫芦生,具陈其事,且拜祈之。葫芦生初无难色,开幞取一石合,大若两指,援针刺臂,滴血下满其合,授裴曰:“无多言也。”及至鹤处,老人已至,喜曰:“固是信士。”乃令尽其血涂鹤。言与之结缘,复邀裴曰:“我所居去此不远,可少留也。”裴觉非常人,以丈人呼之,因随行。才数里,至一庄,竹落草舍,庭庑狼籍。裴渴甚求茗,老人一指一土龛:“此中有少浆,可就取。”裴视龛中有一杏核,一扇如笠,满中有浆,浆色正白,乃力举饮之,不复饥渴。浆味如杏酪。裴知隐者,拜请为奴仆。老人曰:“君有世间微禄,纵住亦不终其志。贤叔真有所得,吾久与之游,君自不知。今有一信,凭君必达。”因裹一幞物,大如羹碗,戒无窃开。复引裴视鹤,鹤所损处毛已生矣。又谓裴曰:“君向饮杏浆,当哭九族亲情,且以酒色为诫也。”裴还洛,中路闷其附信,将发之,幞四角各有赤蛇出头,裴乃止。其叔得信即开之,有物如乾大麦饭升余。其叔后因游王屋,不知其终。裴寿至九十七矣。
唐代的裴氏是世家豪族,世家豪族便自当多有众多生动曲折的美好故事发生。你看看你看看,不是从郑州夜骑开封,人家也这么有故事,这么有好故事。故事说,裴沆特讲信义,折返行程,求一位前生三世为人的洛中人刺臂血救了一只“病鹤”。之后,其本人得“微禄”当小官,得高寿九十七;其“贤叔”甚至“不知其终”地得道成仙了。而故事中“三世是人”等等说法,如此三世因果与前世今生,属佛教因果轮回,受佛教影响很明显,整个故事或当时便已在寺院“俗讲”中广为流传。
陆龟蒙《奉和袭美初冬章上人院》诗曰:
每伴来方丈,还如到四禅。
菊承荒砌露,茶待远山泉。
画古全无迹,林寒却有烟。
相看吟未竟,金磬已泠然。
陆龟蒙这首和诗倒是不输,甚至其“金磬已泠然”之结语更胜一筹,余音袅袅,禅意悠悠……而第二句中的“四禅”之说,还更“正宗”。所谓四禅即四禅定,是指色界初禅天至四禅天的四种禅定。“人于欲界中修习禅定时,忽觉身心凝然,遍身毛孔,气息徐徐出入,入无积聚,出无分散,是为初禅天定;然此禅定中,尚有觉观之相,更摄心在定,觉观即灭,乃发静定之喜,是为二禅天定;然以喜心涌动,定力尚不坚固,因摄心谛观,喜心即谢,于是泯然入定,绵绵之乐,从内以发,此为三禅天定;然乐能扰心,犹未彻底清净,更加功不已,出入息断,绝诸妄想,正念坚固,此为四禅天定。”
从这样禅意十足的唱和体察,如果说王维的“禅诗”中晶莹剔透的是其天性与颖悟,则皮日休、陆龟蒙二人谈禅入诗,展现出来的是“修为”的正途。
酬唱诗作,特别是关于时序节令的唱和诗,往往没有被足够重视,甚至会被“恶评”为俗套、无趣。但仅就本文所引述的这些唐人“初冬酬唱”诗而言,其诗艺发展是很明显的。与中唐白居易、刘禹锡、姚合等人的唱和绝然不同,晚唐皮日休、陆龟蒙的酬唱诗作全部都是严格的“次韵诗”或叫做“步韵诗”,即完全按照原诗的韵和用韵的次序来和诗,这在难度上明显是“升级版”了。而且,结合诗人仕宦经历、人生际遇与历史风云考索,这样亲密友朋间的酬唱诗作也很是显才情、见性情,袒露胸襟,歌以咏志,自有其不可磨灭的意义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