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醉翁亭记》的时候，课后作业是要求“背诵全文”的，当时或许受了点折磨吧！而关于《醉翁亭记》的主旨，大家或许隐隐约约地记得，老师说是“与民同乐”的；更深一层的，说是表现了被贬官后的士大夫悠闲自适、山水娱情；总归“乐是中心”。
然而，“穷山荒僻人罕顾”，“春到山城苦寂寞”，“山城寂寞难为礼”。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欧阳修《醉翁亭记》的思想内涵是很复杂的。通过文本细读以及“饱和阅读”，特别是充分地研读欧阳修滁州时期的其他作品以及欧阳修与友人的诗文往来，《醉翁亭记》的“悲凉”心境并非难以感知。
醉翁亭。图源：滁州市政府门户网站
甚至，大约二十年后，挚友苏舜钦、梅尧臣离世，欧阳修《马上默诵圣俞诗有感》怀念说：“兴来笔力千钧劲，酒醒人间万事空。苏梅二子今亡矣，索寞滁山一醉翁。”而且，再后来欧阳修《寄答王仲仪太尉素》诗有云：“丰乐山前一醉翁，余龄有几百忧攻。”这些诗句的回味，并非全在于当前情景的感慨，而是包含了对往昔滁州情怀的抒发，也就是说，欧阳修当年在滁州的孤苦郁闷对他而言是刻骨铭心的，绝非“悠闲自适”而已。
欧阳修有著名的“诗穷而后工”之论，类似于范仲淹《岳阳楼记》推崇“古仁人之心”，这里，欧阳修极力推崇“古穷人之辞”。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曰：“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那啥，“古穷人”并不是指“古代没有钱很贫穷的人”啊，“古穷人”之“穷”特指“不得志，处境艰难”。例如，屈原《楚辞·涉江》有“固将愁苦而终穷”的说法；成语有“穷当益坚”，出自《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这些例句里，“穷”都与志向抱负直接相关，也即，不能实现理想志向谓之“穷”。
据考证，欧阳修这篇赞美“古穷人”的序文正出于贬谪滁州时期，观照《醉翁亭记》之创作，此文段的核心是，“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则诗才能“愈工”，越是悲愤，诗才能写得越好——那么，他写《醉翁亭记》呢？显然，也可以是很有“忧思感愤之郁积”的。
滁州琅琊山。图源：滁州市政府门户网站
与“古穷人”之“穷”相反的意思就是“达”。“达”在这里是指实现理想抱负，甚至明确地指得到好的官位——所谓“达官贵人”之“达”就是这个意思。而从个人奋斗角度而言，诸葛亮《出师表》有“不求闻达于诸侯”之例证。从个人修养上说，则要“通达”。如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赞美柳宗元说：“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苏轼评价欧阳修《醉翁亭记》说：“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尔，又不以为奇特也。”在人生困境，在贬谪之地，在寂寞孤苦之际，能以文为戏，无忧愤语，无幽怨言，知师莫如真弟子，苏轼是真读懂了恩师的旷达、达观。
知人论世，欧阳修在自号“醉翁”之前曾被友人号为“逸老”，但他予以坚辞，反而认可了“达老”的名号。欧阳修为什么不愿被叫做“逸老”而选择“达老”之号呢？
这是因为“醉翁真达者”，醉翁才是真正的达观之士。
这表明，远在贬谪滁州之前，欧阳修便昂扬奋发，牢牢树立了旷达、超脱的坚定人生意趣。穷且益坚，当欧阳修贬谪滁州之际，他更能超越悲乐，以达观为人处事，为诗为文。
琅琊山深秀湖。图源：滁州市政府门户网站
而欧阳修的达观，甚至远超他的前辈，也曾以翰林学士身份贬至滁州的王禹偁（chēng）。王禹偁在滁州有“一生大抵如春梦，三黜何妨似古人”之叹；其《戏题二章述滁州官况寄翰林旧同院》其二诗云：
要见滁州谪宦情，信缘随俗且营营。
不夸两制词臣贵，多伴三班奉职行。
楼堞倚空乘月上，樽罍有酒对山倾。
升沉得丧何须同，况是浮生已半生。
诗里虽然说是“信缘随俗”“浮生已半生”，但还是在意“升沉”进退、个人荣辱，这就“着相”了，没能真正看得开、放得下。
而欧阳修《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立意高古，文化内蕴极为丰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是论“山水之乐”的。
“山水之乐”的源头是《论语》，最早论山水之乐的正是孔老夫子。圣人云：“知（zhì）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是见于《论语·雍也》的“子曰”，大致意思是说，智者、仁者喜爱山水，懂得变通，心境平和，快乐长寿。在此，孔子或许有自许的意味，但融通看来，这样的“山水之乐”的确称得上人生大智慧、达观真境界。
虎歌 摄。图源：滁州市人民政府发布
回到《醉翁亭记》细细琢磨，“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其深层含义，从欧阳修内心出发，是仁智自许，是物我两忘，是人生旷达，在这个意义上是根本不可能“与民同乐”的，因此才有令人费解的“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的孤傲独白。而且，有了这样的人生高度，欧阳修反倒更能亲近自然，亲近乡野，亲近滁人，恬然以游，安然以处，陶然以醉，在生命自觉里便“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毫无疑问，《醉翁亭记》的主旨是远远超越悲与乐层面的达观。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欧阳修《朝中措·平山堂》词赠刘敞如此云云，以“文章太守”赞美好友刘敞。后苏轼《西江月·平山堂》词悼念恩师欧阳修，以“文章太守”敬称欧阳修：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翼然”平山堂，杨柳笑春风。三过堂下，半生虚度，十年仙逝，文章犹在，万事皆空，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恩师！苏轼此词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真是喟叹深沉！而超越悲乐，意在达观，千年之下为“文章太守”解说《醉翁亭记》主旨者，琅琊费县孙秀华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