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崔颢的《黄鹤楼》诗是人均可背诵默写的名作,复习一下,在教科书里这首诗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千载思古之幽情,日暮思乡之愁绪,直击心灵,袅袅回环,这手笔着实让人嗟叹!南宋严羽《沧浪诗话》甚至推崇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图源:黄鹤楼俯瞰(无人机拼接照片)。新华社记者伍志尊 摄
这首诗是以“唐诗五首”之一列入教材的,而教材编排者还要求师生们“感受律诗的格律之美,领略五首诗作不同的风格”,但直观而言,这样宏大而又疏阔的“小目标”似乎总是有些不着边际。近日,好友在教学实践中又深入探讨了作者崔颢的“生平”和“文学成就”,发现资料也很是匮乏;而从文本细读的“常规”去揣摩作者崔颢在诗歌里的情绪流动,有了一些新发现,很有启迪意义。
从诗歌的主题意旨上看,这首诗的前四句是一个单元,这里的“昔人”是指仙人,由此出发得到的诗歌的主题之一便是“升仙”“游仙”或称之为“慕仙情怀”。而崔颢藉此抒发的感情,大致总是“世事总如云变幻,何论富贵与神仙”。
那么,这个与黄鹤楼紧密相关的“昔人”——仙人是谁呢?
本专栏的文章《鹤舞蹁跹,声闻于天,仙鹤文化解读》实则早已对此做过“大猜想”。关于武汉黄鹤楼,最早的文献记载来自南朝梁代任昉《述异传》:
荀朅事母孝,好属文及道术,潜栖却粒。尝东游,憩江夏黄鹄楼上。望西南有物飘然降自霄汉,俄顷已至,乃驾鹤之宾也。鹤止户侧,仙者就席。羽衣虹裳,宾已欢对。已而辞去,跨鹤腾云,眇然烟灭。
故事是说孝子、能写一手好文章且爱好修仙的荀朅遇到了驾鹤而来、从天而降的仙人。故事中的地点“江夏”当即为今武汉市江夏区,“江夏黄鹄楼”,应当就是古人诗文中的“黄鹤楼”。而“荀朅”故事中的那个仙人,“驾鹤之宾”,到底是谁呢?
《南齐书》卷十五曰:“夏口城据黄鹄矶。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鹄过此上也。边江峻险,楼橹高危,瞰临沔、汉,应接司部,宋孝武置州于此,以分荆楚之势。”那么,“驾鹤之宾”大约就是仙人子安了。
而后来另外的说法是,唐代阎伯瑾《黄鹤楼记》引《图经》云:“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於此,遂以名楼。”也就是说,那个“驾鹤之宾”也有可能是“登仙”后的费祎。
“黄鹤仙人身姓谁?空传崔颢旧题诗。”也即,“黄鹤仙人”到底是谁,从模糊的“驾鹤之宾”到具体指认,有两说,“仙人子安”和“费祎登仙”,两相比较,后世比较通行的说法采用的是仙人费祎。而教科书里解释“昔人”说:“指传说中骑鹤飞去的仙人。”这个解释其实又并没有指明什么,大致的意思也便可以模糊地认作“仙者”“驾鹤之宾”了。
但不仅仅只是“昔人”指认稍欠明确,而这个仙人“乘黄鹤”还是“乘白云”其实还是要认真加以探讨辨析的,也即,关于诗篇的异文问题是首要问题。
图源:黄鹤楼景区
本文开头之所以说那是崔颢《黄鹤楼》在教科书里“长成”的样子,其实是因为这首诗太受人们喜爱了,以至于在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产生了种种异文。异文的情况,至少有七处,总结起来大致是这样的:
昔人已乘黄鹤(白云)去,此(兹)地空馀(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戍),春(芳)草萋萋(青青)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在),烟波江上使人愁。
其中,争议最大的异文是第一处,也即到底是“昔人已乘黄鹤去”还是“昔人已乘白云去”,自古以来的说法不一。
而早期的选集文本中,一律都是“乘白云”。据学者考证,唐选本《国秀集》卷中、《河岳英灵集》卷中、《又玄集》卷上、《才调集》卷八和《文苑英华》卷三一二、《唐诗纪事》卷二一、《瀛奎律髓》卷一、《唐诗鼓吹》卷四、《唐诗品汇》卷八三、明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崔颢集》卷下及《全唐诗》卷一三0均作“乘白云”。
施蛰存《黄鹤楼与凤凰台》一文对崔颢《黄鹤楼》诗的版本流变作了梳理:“唐代三个选本《国秀集》《河岳英灵集》《又玄集》,宋代的《文苑英华》《唐诗纪事》《三体唐诗》,元代的选集《唐音》,都是‘白云’,而元代另一个选集《唐诗鼓吹》却开始改为‘黄鹤’。从此以后,从明代的《唐诗品彙》《唐诗解》,直到清代的《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等,都是‘黄鹤’了。由此看来,似乎在金元之间,有人把‘白云’改作‘黄鹤’,使它和下句的关系扣紧些。”
也就是说,崔颢此诗的最初版本,其前四句大概率是这样的: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这样的诗句,“白云”对偶“黄鹤”,两两呼应,更为齐整,且有回环往复的意味,自然生发莫名的怅惘,更加具有“游仙”的感觉感受。
啊,原初的版本真的是这样的吗?仙人“乘白云”有没有什么典故来历?为什么与上文所引述的三则神话传说里的“驾鹤之宾”“乘黄鹄”“驾黄鹤”等等并不相同呢?“乘白云”之说是不是很突兀?
在古诗文里,“白云”向来都是仙气飘飘的存在,《白云谣》《白云歌》等等更是与西王母、仙人、游仙等等紧密相关,本专栏的文章《李白的长安三万里,天空中总是漂着白云》对此已有阐释。
而关于仙人“乘云”,对于著名的仙人王子乔,晋初陆机“赞”曰:“遗形灵岳,顾景忘归。乘云倏忽,飘颻紫微。”直接明确写仙人“乘白云”,生活时代略早于崔颢的唐代王翰《龙兴观金箓建醮》有句曰:“泰山岩岩兮凌紫氛,中有群仙兮乘白云。”岑参《感遇》诗有云:“昔来唯有秦王女,独自吹箫乘白云。”
将仙鹤与白云联系起来,南朝梁代沈约《江南弄四首·其一·赵瑟曲》歌云:
邯郸奇弄出文梓,萦弦急调切流徵。
玄鹤徘徊白云起。白云起,郁披香。离复合,曲未央。
也借用了“仙人”主题,且同时写到了“黄鹤”与“白云”,唐初李峤《送司马先生》诗曰:
蓬阁桃源两处分,人间海上不相闻。
一朝琴里悲黄鹤,何日山头望白云。
而也是歌咏王子乔升仙故事,且进一步绑定了仙鹤与“白云的”,还有初唐名家宋之问的《缑山庙》诗:
王子宾仙去,飘飖笙鹤飞。
徒闻沧海变,不见白云归。
天路何其远,人间此会稀。
空歌日云暮,霜月渐微微。
值得注意的是,宋之问慕仙情怀里的落寞,《缑山庙》诗还有“空歌日云暮”的余音不绝如缕,这样的构思似乎也正可以是崔颢“日暮乡关何处”的源头。
也就是说,崔颢之前,文人们以“白云”写仙人,以“乘白云”写成仙,以“白云”与“黄鹤”来“对对子”等等都已经是完全成熟的。倘若崔颢如此着笔写“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则是自然而然的,绝非凭空臆造,其实并无“突兀”可言。
仔细查阅,更进一步深究,其实可以找到一个非常有力的崔颢原诗句为“昔人已乘白云去”的诗证。诗证来自与苏轼同时代的北宋文人王得臣,元祐年间,王得臣曾出任鄂州知州,治所正在今武昌,即古“汉阳”。王得臣此时此地吟咏的诗句有云“忽来汉阳称刺史”,又有曰:“汉阳太守文章伯,政事多闲爱宾客。”“高高苍苍高不极,黄鹤楼中吹玉笛。”
王得臣其人,仅年长苏轼一岁,被誉为“学问广博,以文学驰名”,于嘉祜四年(公元1059年)晚于苏轼二年登进士第。而单纯从文学成就及后世影响的视角考量,则王得臣不仅“文学”才华被掩盖遮蔽于苏轼之旷世盛名之下,还在政治、仕历、交游等各个方面与苏轼不在同一战线上。苏轼等人,元祐年间大获重用,纷纷进位中枢,而王得臣则截然不同,此间出任唐州、邻州、鄂州、黄州等地知州。而在鄂州任上,王得臣自嘲“酒给公厨不用酤,朝吟暮醉醉复醒”。其实我们很容易从中读得出王得臣的牢骚满腹。
王得臣《诗三首·其三》诗曰:
故人隔阔在东州,烟波渺漫使人愁。
朝朝眼望头陀寺,夜夜魂飞黄鹤楼。
到了鄂州,故人不在,栖栖遑遑,孤孤单单,他王得臣一定是反复歌咏崔颢《黄鹤楼》名篇佳作的,乃至于自然而然化用崔颢诗句“烟波江上使人愁”为“烟波渺漫使人愁”。
图源:新华社
但这些都还不是崔颢原诗句为“昔人已乘白云去”的诗证,王得臣的诗证来自其《黄鹤楼》诗。王得臣《黄鹤楼》诗曰:
昔人已乘白云去,旧国连天不知处。
思量费子真仙子,从他浮世悲生死。
黄鹤一去不复返,光阴流转忽已晚。
王得臣这首《黄鹤楼》诗肯定也是向崔颢的致敬之作,该诗第六句之“黄鹤一去不复返”是直接来自崔颢《黄鹤楼》诗的原句。因此,以同一逻辑倒推,毫无疑问,王得臣这首《黄鹤楼》诗的第一句“昔人已乘白云去”也必然正是来自崔颢《黄鹤楼》诗的句子,必然正是崔颢《黄鹤楼》诗的首句!也就是说,截至到北宋王得臣、苏轼的时代,文人们读到的崔颢《黄鹤楼》诗之首句仍是“昔人已乘白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