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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王世贞有首《忆江南·歌起处》,把梅雨时节的故乡描绘成了绝美的画卷,词曰:
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
真是诗情画意美不胜收啊!先看色彩,点明的是“红”“柔绿”“淡黄”;隐含的是梅子的青与黄,荷花荷叶的鲜艳,以及清澈碧绿的湖水;这样多姿多彩的江南,不由人都要心儿醉了。更何况,所有的这一切都飘渺在那美妙的渔歌里呢?还有那荷花荷叶的清新香气袭来。而美妙的渔歌从哪里传来?是那身穿淡黄衣衫的女子,撑着绿色的竹篙,在多情地吟唱啊。你听你听,她所歌唱的,情味恰如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她是在柔情蜜意地表白,“我就住在这大美的太湖东岸啊”。
“垆边人似月”“画船听雨眠”,王世贞这一曲小令,直追唐末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视觉、听觉、味觉都可美美感知,景色、人物、情意都是丝丝入扣、水乳交融——这就是梅雨里最美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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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江南人美美地回忆梅雨季节家乡的风情万种不同,唐代安史之乱,杜甫流寓成都,作为一个地道北方人,他感受到的梅雨是有些凄苦的。杜甫《梅雨》诗曰: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
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
这诗里的“南京”,指唐玄宗“巡狩”过的成都,而“犀浦”是唐代成都的一个县。唐玄宗避安史之乱驾临成都,之后又返回长安;杜甫则曾被唐肃宗授为左拾遗,后辗转至成都安顿下来;此诗“茅茨疏易湿”之语似透露出其“草堂”已经落成。但大约此时显然还没有“剑外忽传收蓟北”,也没有“白日放歌须纵酒”“漫卷诗书喜欲狂”。
国家危难,风雨飘摇,诗圣的心情自然是难以平静的。诗句“湛湛长江去”最能表达杜甫的时代悲叹,确有“沉郁顿挫”的风格。这句诗化出自屈原《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紧接着,杜甫“冥冥细雨来”的说法也是有来历的,用“冥冥”写雨也出自《楚辞》《九歌·山鬼》有云:“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又有:“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也就是说,在这样从没有经历过的梅雨里,仿佛杜甫化身为屈原,对于君王有着无限的忠诚,但又对于时势危局有着深沉的忧虑,也可称为“壮志深忧国,丹心笃爱君”了,可叹可敬。因此,杜甫的这首《梅雨》,绝不仅仅是写“梅雨”的名诗而已,也不仅仅是表达了个人的悲苦,而是感慨遥深的“诗史”,是悲凉的时代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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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与愁绪相关,唐代白居易的《浪淘沙·青草湖中万里程》是较早较明确的,诗曰:
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
愁见滩头夜泊处,风翻暗浪打船声。
后北宋欧阳修《渔家傲·五月薰风才一信》有云,“一撮眉尖千叠恨。慵整顿。黄梅雨细多闲闷。”
比欧阳修的“黄梅雨细多闲闷”更为深切,也更为蕴藉,写梅雨的最名句,应该就是“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了。出自北宋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从字面看,词写“断肠”“闲情”,可以理解为表达深挚的你情我爱。词作的大致意思是,她的脚步那样轻轻盈盈,却一直没有越过横塘来,只好目送她离开,飞尘里好像还有着她的芳香。锦绣华年,和谁共度?是在月下桥边花院里,是在那花窗朱门大户的人家吧,只有春风可以追随她,才知道她的居处。云卷云舒,天色将暮,挥起彩笔,刚刚写下断肠的诗句。若问我的愁情究竟有多少啊,就像那一望无垠的烟草,就像那满城翻飞的柳絮,就像那梅子黄时的绵绵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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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止步于此,则好像是写倾心思慕而苦苦不得的单相思,一往情深,情深不已。但词作的文化意蕴远比这样的表达还要深远。
这个“横塘”是苏州城外的风景名胜,胥江与越来溪交汇处,贺铸隐居于此。唐代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韦应物《横塘行》所歌咏的即是此“横塘”。韦应物《横塘行》歌曰:
妾家住横塘,夫婿郗家郎。
玉盘的历双白鱼,宝簟玲珑透象床。
象床可寝鱼可食,不知郎意何南北。
岸上种莲岂得生,池中种槿岂得成。
丈夫一去花落树,妾独夜长心未平。
韦应物这首诗的民歌风味很浓,比如“食鱼”的隐语,“种莲岂得生”中莲的“生长”与“生子”的泼辣机警双关等等。而第一句的“妾家住横塘”则是唐诗里的著名“成语”,出自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贺铸隐居于苏州横塘,对于崔颢、韦应物等前贤的这样深情蕴藉的歌诗当然是会反复吟咏的,因此他的这首《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自然而然也就如此缠缠绵绵、情情爱爱。而该词起首的“凌波”二字,写美丽女子步态轻盈,而其实这样的说法却又大有来历。“凌波”引用自三国时期魏国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曹植《洛神赋》情思绻缱,写自己与美丽绝伦的洛神邂逅相遇,彼此思慕爱恋,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但最终人神道殊,思慕不得,只有怅惘无限,余情袅袅。而结合贺铸接下来的“但目送、芳尘去”的话语来看,贺铸所谓“芳尘”,也即曹植《洛神赋》里情深痴痴描写的洛水女神的“罗袜生尘”。正确释读了贺铸该词开头的“凌波”与“芳尘”,也就确定了其抒情歌咏的对象是“洛水女神”一样的“横塘女神”,也即,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曹植《洛神赋》的致敬之作。
因此,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确是写了男女情爱,但其主旨是远远超越男女情爱的。然而又无可名状,不能具体指认是人生苦闷、理想受阻、羁旅穷愁……也恰由此“断肠”“闲愁”之无可名状,也就更能引发文人骚客的广泛共鸣。故而,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当时即为传诵名篇。
宋代周紫芝《竹坡诗话》载曰:“贺方回(指贺铸,贺铸字‘方回’)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有云:“贺方回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由此,贺铸也被称为“贺三愁”。因此名句而获得“贺梅子”“贺三愁”之名号,此词之广受赞誉由此亦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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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影响巨大,还远超我们的感知和想象。除了“梅子黄时雨”一语被大量引用入诗入词,后来,南宋詹无咎专门写词来揣摩贺铸的“闲情”,其《贺新郎·梅子黄时雨》词曰:
梅子黄时雨。对幽窗、依依抱独,几多愁绪。润逼琴丝无雅韵,难续文园旧诣。头白尽、相如谁顾。燕子楼空尘又锁,望天涯、不寄红丝缕。嗟往事,且休语。
伤情当日班衣舞。更宫衣,香罗乍带,九天繁露。一寸草心迎永日,更把葵心自许。怎料有、风推雨如。惹起灵均千古恨,转凄凉、更不成端午。拚小醉,读骚句。
这首词也题作《端午》。词作上阕,“头白尽、相如谁顾”用西汉武帝时司马相如、卓文君故事;“燕子楼”用唐代德宗贞元年间尚书张建封与爱妾关盼盼故事。以这样的才子佳人来写“幽窗”“愁绪”,确实是要“嗟往事,且休语”了,正是“无言独上西楼”啊。“灵均”据说是屈原的“字”,出自《楚辞·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词作下阕用“灵均”“骚句”等指示出作者对屈原的仰慕与追随,表达自己如同屈原一样忠君报国的矢志不移,如同屈原一样绝不同流合污的孤傲高洁,这明显是上阕所谓“幽窗”“愁绪”的升华。
再后来,南宋著名词家张炎甚至创制了《梅子黄时雨》词牌,并制曲填词留有作品,南宋张矩、清代朱彝尊、厉鹗等等也创作有《梅子黄时雨》词。当然,从词牌的来历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得知,这些词作,大都是写“愁绪”的,真是“江南梅子雨,骚客古今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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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农事而言,梅雨又是可爱的。唐代戴叔伦《酬袁太祝长卿小湖村山居书怀见寄》欣喜地写有“麦秋桑叶大,梅雨稻田新”。唐代吕温《宗礼欲往桂州,苦雨,因以戏赠》有曰:“农人辛苦绿苗齐,正爱梅天水满堤。”宋末元初方回《梅雨连日五首·其一》有云:“蓑笠千村外,乾坤五月中。若无梅子雨,焉得稻花风。”而悉心体会,这一类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梅雨诗”,正是温暖的诉说,很有质朴的情怀,有着别样的清新,有着别样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