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一
在和我结缘了55个年头的贵州省,有一座年轻的城市,那就是六盘水市。
我说六盘水市年轻,是我记得很清楚,1978年六盘水地区改为六盘水市。那一年我还是知青身份,还没有离开农村。
早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这帮知青就很关注六盘水地区的消息。只听说这里盛产优质的煤矿,很多煤炭挖出来露天堆着,来不及运出来,时有煤炭自燃的情况。那多浪费啊!
后来又听说挨着盘县的六枝、水城有铁矿石,政府于是决定利用当地煤炭和铁矿建立钢铁厂,就地消化煤炭和铁矿石。为此,特地以六枝、盘县、水城为主体,建立六盘水地区。20世纪70年代末,六盘水地区改称六盘水市。
六盘水市不像其他地方,集中在一个地域,而是相互之间离得有点远,水城以钢铁厂为主,六枝是主城区,盘县以产煤炭为主。不过,历经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开采,我当年下过的火铺矿煤炭开采得差不多了,已经歇了下来。当地正在向纵深掘进,开发更多更优质的煤炭。
盘县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进一步搞全面的开放,而不是像原来那样一业独大。机遇也跟着来了,2013年,盘县改成盘州市。2015年,贵州实现了县县通高速公路。如今,上海至昆明的高铁,在盘州也设了一站,大大便利了当地人的出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里,大家很快发现,此处不单单有丰富的煤炭资源,而且还有独一无二的“宝”啊!
这个“宝”,就是盘州石桥镇妥乐村的古银杏树。光是妥乐这个小村寨,就有古银杏树一千多棵。
初次听到这个数字,吓了我一跳。
60年前,我在上海的徐汇中学读书。离校门不远,栽着一棵银杏树。一个调皮的同学爬上树去折下一根嫩枝,不仅受到班主任痛斥,还在全校的广播里受到批评。训得这位同学在几个月内抬不起头来,引得全校议论纷纷。
不少同学不解,只是折了一根树枝,至于吗?老师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银杏树是国宝!全上海也没有多少,怎么可以随便毁坏?
这件事,给我们的印象十分深刻。
在妥乐,竟然有这么多古银杏,怎么不让我惊叹!
多年里,我一次次走进妥乐,一次次感悟妥乐,拍摄纪录片《岁月未蹉跎》,还在妥乐取了很多景。
二
哦,妥乐,真是一道美不胜收的风景。
第一次走进妥乐,我就觉得妥乐的风景美得出奇。
奇在哪儿呢?一位游客拿着他的相机要我看,说:“你看,随便在妥乐拍几张照片,竟然每一张都像油画。”
我定睛望去,游客不是自夸,在他的取景框里,一张张照片,都像被精心涂抹了诱人的金黄色。
只匆匆看了几眼,我就觉得这些照片就像我在俄罗斯的美术馆里看到的“金色系列”的油画。眼前这位游客,虽然不是专业的摄影家,他拍下的照片竟然如此之美。我不得不承认,妥乐的风光有她的独特性,特别是在金秋时节。
于是,我走进了妥乐的风景里。到过妥乐的人都对我说,妥乐最美的景致是小桥、流水、人家。
还有人对我说,你得占据一个好位置,把小桥、流水、人家看个够。
我却觉得,走进小桥、流水、人家,任何一个位置,任何一个角度,都能拍下一张出人意料的风景照。这可不是背景上的一丛鲜花、一座山峰、一株老树,或是某个建筑那样的风景照。在妥乐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里,你能看见潺潺的溪水淌来,你能看到小桥优雅地占据着画面,你还能看到妥乐老乡摆着的白果摊,摊主坐在稻草编的圆凳上,正在向游客介绍着什么,而游客的巴掌里,正放着几颗白果。
这哪里是一般的风景照片啊!这是一幅妥乐人的生活画卷,是一幅可以拿到大城市的画廊里展出的摄影作品,说不定还能得奖哩!
一位妥乐的老农告诉我:“不要小看这么一张照片啊,这就是我们妥乐人生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待在银杏林里,我们吃着银杏林的果实,享受着银杏林的风景。当然,我们同样珍惜着银杏林,保护着银杏林。每一个小娃娃生下来,我们就对他说,这银杏林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真的,这是美好的家园,是美好的理念,更是美不胜收的风景。
三
我把这点感受对一位美术家说的时候,他当即提高声气道:“妥乐岂止是美丽的风景,那地方就是一幅画。我一直想为妥乐创作一部作品,可去了多次,画了几幅,我都不满意,不敢示人。”
“为什么?”我不由地问,甚至还想去他的画室里看看。
美术家沮丧地摇头摆手:“画出来一看,嗨,还不如我作为素材拍下来的照片好,我哪敢拿出来给人看啊!”
我激了他一句:“那你就打退堂鼓了?”
他一怔,继而一脸严肃地对我道:“妥乐这么奇妙的风景素材,是要由当代世界级的大画家来完成的。像我这种水平的,画不出来。”
我瞅着他,这家伙,平时可是自视甚高的呀!但看他认真的眼神,我觉得他对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是啊,别看妥乐只是个小小的村落,可像小桥、流水、人家这样的打卡点就有好几处,无数的游客和专业人士慕名而来,从各自的角度,从常人想象不到的方位,拍摄下数不清的美景。
可以说,每一幅摄影照片就是一幅画,况且这些画上的景观,带着人与自然的沟通。端详着妥乐特有的农舍,每一幢都相距不远,每一幢都是青砖绿瓦,最难得的是,农舍都和房前屋后的古银杏相映成趣。难怪美术家会感觉在创作上无从下笔,即使画了多幅,也不愿示人了。
不过,美术家的大实话,也引起了我的思索。俄罗斯大画家列宾对高尔基说过,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为了创作“金色系列”的画作,他走遍了俄罗斯大地,风餐露宿,观察、感受、思索、捕捉灵感。
法国大画家莫奈为画出超过他的名作《日出》的作品,举家从繁华的巴黎搬到艾普特河边的小镇上,天天坐在艾普特河畔,观察水面上的睡莲,终于绘制出了举世闻名的《睡莲》系列油画。
我想起了一位旅居美国的画家朋友,前几年他回国时在西藏住了两个月,画了一套以雪山为背景、名为“银色系列”的组画,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为朋友高兴的同时,我提醒他,你下次回来,我陪你到妥乐去,你一定得创作一组“金色系列”,让我们贵州的妥乐村,永远地留在你的作品中。
他一口答应,可随后发生了疫情,一切就拖延下来了。为了提醒他,我发去了一张与沈嘉蔚的合影。沈嘉蔚当年在黑龙江当知青时,画过一幅《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的画,印行了数百万张。如今,沈嘉蔚已是世界驰名的画家。我想告诉这位画家朋友,你不履行诺言,为妥乐画一组“金色系列”,我就要另请高明了!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该为如此美丽的妥乐做一点事儿,让妥乐的名声传播得更远,更为世人所知。
四
妥乐,妥乐,写了半天妥乐,妥乐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和妥乐村寨里的老乡相坐品茗时,曾请教过妥乐是什么含义。老乡笑着说,这是我们这里少数民族的发音,意思嘛,就是美得像宝石,像水晶一样的地方。于是我说,能不能概括成风景如玉的地方?他们连连点头,有的说“要得”,有的说“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把妥乐形容成风景如玉,也是不甚准确的,人们珍爱的玉石往往小巧玲珑,而妥乐的面积却很大。最早去的时候,当地人给我介绍,说妥乐一共有1150棵古银杏树,后来又说,300年以上树龄的古银杏,细细清点以后足有1400多棵了。
后来我再去妥乐,当地人说银杏远远不止这个数了。妥乐及周边的老乡,看到一年年有这么多中外人士到这里来争相观赏、亲近银杏树,于是他们又新栽了很多银杏树,周边的许多村寨,也纷纷栽起了被誉为“公孙树”“夫妻树”“母子树”的银杏树。粗略统计,方圆村寨的山山岭岭上都栽满了银杏树,约有数万株。
在这被银杏树包围的村寨里,还流传着很多趣闻。
其一,站在高处,透过金黄的银杏树梢,隐约可见两坡顶的近百幢农舍里,没有一户的床上挂有蚊帐,故而有“好个妥乐村,蚊虫永不生”的谚语。竟然还有人编轶事说,这是乾隆皇帝微服私访时御封的话。
其二,不止一个老乡对我说,1000株以上的古银杏树林里,绝大多数是母银杏树。一棵棵都生长得秀美飘逸,多么诱人。她们这是为了吸引公银杏树的关注啊!因为一大片银杏林中,只有两棵是公银杏树……
“两棵?”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伸出两个手指惊问。
老乡忍不住笑了:“典型的‘一夫多妻制’,是不是?不过足够了,两棵公银杏洒落的花粉,风儿一吹,保证每一株母银杏都能受益,结出丰硕的白果。”
近两年,我又走进妥乐。问老乡,银杏树的数量增加到了数万,还是只有两棵是公的吗?
老乡连声说:“增加了,增加了一倍多了,现在共有五株是公银杏了。”
“哈哈!”我也随之笑了,“这五株公银杏的功劳可真不小。”
“古银杏林的功劳真不小哩!”老乡正色道,“叶老师,我们家园里的这些古银杏景观,入股了村合作社,村合作社和旅游公司合作,年年给入股的农户分红呢!”
老乡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我,盘州市的相关领导给我介绍,由于妥乐的古银杏景区美得引人入胜,吸引得“中国-东盟国际产能合作暨中国对外投资洽谈妥乐分会”也在这里举行。来自泰国、柬埔寨、马来西亚、缅甸、菲律宾、老挝等国家的客人和企业家们聚首在古银杏树下,共襄盛会,共赏美景,共寻金色合作。
五
坐西朝东,依山傍水的农舍,掩映在古银杏树的光影、光斑里,组成了妥乐特有的“村中见树,树中见村”的美妙景象。这景象令人惊叹,这景象更令人陶醉。很多本想到这里来走马观花的客人,都舍不得离开,有的甚至还想多住几天,充分享受晨曦和晚霞,享受每个景点带来的喜悦。
喜欢民族服饰的姑娘小伙,可以换上符合自己心愿的民族服饰,并在游览过程中了解少数民族的风情民俗。这里安装了自动摄像机,为游客们提供即时视频拍摄服务,让他们和亲人、友人分享欢乐。在农家乐里住下来,享用农家的美食,品咂一口又甜又酸又带点回味的美酒,男女老少的客人都会乐得笑个不停。在推动传统煤炭产业向绿色生态旅游转型的过程中,妥乐村不仅走在盘州市的前列,还走到了贵州全省的前列。
所有在春季、夏季来妥乐的人们,在离去的时候,都会收到这里的男女老少发出的盛情邀约:要感受妥乐仙境般的美,要看现实中的童话世界,请你们在深秋时节再来,带着你们的亲人朋友,那种情韵和味道,会让你们怀念很久很久。因为那就是一个金彩妥乐村!
有诗人对我说,叶老师,妥乐不仅是一个景区、一幅画,妥乐也是一首诗啊!是意味隽永的诗、是百读不厌的诗、是回味悠长的诗。
有散文家对我说,叶老师,你别听诗人的,几行诗怎能写尽妥乐的美。妥乐是一篇流传千古的散文,受历史和时间所限,唐宋八大家都没到过妥乐。为妥乐写下能流芳百世的诗篇和散文,这责任理所应当地落在我们这辈文人的身上。
同行的一位作曲家说,你们都从自己的艺术样式出发。说妥乐是一首诗,要写出诗来;说妥乐是一篇美文的,要用生花妙笔,带头写一篇啊!
诗人和散文家反驳道:听这话,你不同意我们的看法呀!那你说说,妥乐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作曲家,作曲家当即红了脸,连连朝众人摆手:“我也从自己的职业出发,我觉得妥乐就是一首歌……”
诗人截住他的话:“那你写啊!”
散文家随即附和:“写一首歌也很好,尽快传唱出去。”
作曲家脸红得更甚了:“可是、可是……这首歌不容易写好。”
始终不声不响的画家,是上海静安书画社的副社长,见我瞅了他一眼,他淡淡一笑道:“我赞成你一开头说的话,妥乐是一幅画,但这是一幅有着五光十色彩影的画,是灵动的画,是有山有水有人物的立体的画。”
众人被他的话吸引住了,纷纷围住了他,有人还小声嘀咕:“你是画家,你动笔呀!”
画家做了个否定的手势:“我辈不行,叶老师的思路是对的,得请国家级的,甚至有国际声誉的大画家来创作。”
诗人纳闷地说:“到哪里去找啊……”
“故而,我建议——”副社长认真道,“叶老师写一篇妥乐的文章,登在报纸上,告诉你们,好画家都是爱看美景的,说不定就有人接二连三来了。”
这下好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我脸上来了,不表态是不行了,我只得说:“我试试吧。”
我这么答应,就是想吸引更多更出色的艺术大家走进妥乐,爱上妥乐。
(作者:叶辛,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