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云: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
这是入选多版本语文教材的名篇,明月、清风、鹊惊、蝉鸣、蛙叫、疏星、微雨、稻花香、旧时茅店,一一入画,情景交融,恬静自然。
宋孝宗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辛弃疾被弹劾以“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等罪名,罢职,迁家信州(治所位于今江西省上饶市信州区),居住上饶带湖庄园。词作题目中所说的“黄沙道中”,应是指辛弃疾经常往返的从居处到上饶县西四十里黄沙岭一带沿途,风景优美,物产丰饶。辛弃疾在上饶期间,描写此“道中”风景的词作除这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外,还有《浣溪沙·黄沙岭》《鹧鸪天·黄沙道中即事》等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两句的确脍炙人口,应当是大家最为熟知的名句。而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开头两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理解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难度。但仔细追究追究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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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别枝”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两句,比较通行的翻译是:“明亮的月光惊起了栖息的鹊鸟(鹊鸟飞离树枝);半夜里的清风送来了阵阵蝉鸣声。”如此解说,则“别枝”是用了“别离树枝”之意。但教学参考资料上却列举了“别枝”的三种理解:斜枝;离开树枝;另一枝。甚至还有解作“远枝”“拣选树枝”等等说法。那么,孰是孰非呢?
仔细揣摩“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两句,融通认知,还原表达,则应该是“半夜明月惊鹊,清风别枝鸣蝉”。而做一个趋向精确的整体认知,别开生面,以“互文”的方式切入解析,则“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两句,其核心便是“明月惊鹊,别枝鸣蝉”。那么,如此说来,这“别枝”实则最与蝉声相关,而这样的表达,是有着深远渊源的。
写蝉声与别枝的最名句“蝉曳残声过别枝”来自唐代方干。唐代方干《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诗曰:
举目纵然非我有,思量似在故山时。
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
凉月照窗欹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
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
对于这首诗的“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一联,历代文士甚为推崇。五代何光远《鉴诫录》载曰:“方干为诗炼句,字字无失。如寄友人云:‘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齐梁以来未有此句!”元代方回《瀛奎律髓》赞叹说:“三四绝佳。玄英一集诗,此联为冠。”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有云:“‘蝉曳残声过别枝’,实属体物之妙。”
宋人对于方干的诗作也很是接受,尤其喜爱“蝉曳残声过别枝”警句。北宋张载《含云寺书事三首·其二》有曰:“幽禽叶底鸣相应,时引残声过别枝。”张载这虽然写的不是蝉鸣,而是幽禽鸣叫之“残声过别枝”,但立意上显然是借鉴了方干的笔法。直接用了方干原句的也有,比如,南宋王十朋《钓台三绝·其三》有云:“又吟处士清新句,蝉拽残声过别枝。”
南宋戴栩《题方干墓》诗云:
生前知己人谁是,今日人人识姓名。
葬地不封秋树死,诗坛空在墓山平。
子孙零落行人酹,画像微茫钓渚清。
惟有寒蝉思凄切,别枝依旧曳残声。
戴栩自注曰:“方干《鉴湖西岛》诗云:‘世人若便无知己,应向此溪成白头。’此语良足悲。今墓在鉴湖。‘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此方干警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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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干,生卒年不详,曾学诗于中唐大家徐凝(与白居易、元稹同时而稍晚),名声鹊起,时人称誉,但却屡次应举而不第,遂隐居鉴湖,终生不仕。方干墓位于今浙江省杭州市桐庐县富春江镇,其斜对面便是著名的严子陵钓台。“严子陵”是指东汉初年著名的隐士严光。严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今浙江宁波余姚市)人。少时曾与刘秀同游学。刘秀复兴汉室即皇帝位后,严子陵不愿出仕,遂更名隐居,“耕于富春山”。
宋人对于方干的崇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名臣范仲淹的推崇揄扬。范仲淹《留题方干处士旧居》诗曰:
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
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
此诗范仲淹留有自注云:“时裔孙楷方登进士科。”意思是说,方干的后裔子孙中有个叫方楷的,最近才考中了进士。又据信,康熙本《范文正公集》补录有该诗的序文:“某景祐初典桐庐,郡有七里濑,子陵之钓台在。而乃以从事章岷往构堂而祠之,召会稽僧悦躬图其像于堂。洎移守姑苏,道出其下,登临徘徊。见东岩绝壁,白云徐生,云方干处士之旧隐,遂访焉。其家子孙尚多儒服,有楷者新策名而归。因留二十八言,又图处士像于严堂之东壁。楷请刊诗于其左。”
也即,关键处在于,范仲淹为崇祀严子陵,在钓台重建了严先生祠堂(另有名文《严先生祠堂记》),又特地命人绘制了方干处士的画像于严先生祠堂的东墙之上,以方干处士配享严子陵先生。结合南宋戴栩《题方干墓》诗中“画像微茫钓渚清”一句印证,尽管已“微茫”,但这方干的画像在“严先生祠堂”是可确信的。
而上引南宋王十朋《钓台三绝》组诗的主旨便是吟咏“山水高长子陵节”的。但该组诗结句忽而又言及“又吟处士清新句,蝉拽残声过别枝”,则此处的“处士”即指安葬于此地不远处的方干,而且,想必连王十朋游览“钓台”时,也一定瞻拜了严先生祠堂东壁上的方干画像。
而辛弃疾曾“除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即为官浙西路提刑,或曾活动于浙江桐庐、淳安一带,因而他对于此地“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的历史名士方干,特别是对于范仲淹推崇方干,或许应当是熟稔于心的。
后来,南宋吴文英《风入松·桂》词作也有“蝉声空曳别枝长”之句。而金末元初元好问《风柳鸣蝉》诗,则化用为“移向别枝谁画得,只留残响客愁边”。
明清文人写蝉声,也往往自觉加上“别枝”点睛,方干“蝉曳残声过别枝”语渐成“熟典”。明代田狩龙《秋塘》诗有曰:“漫天积雾暗新池,蝉送残声过别枝。”齐莱名《蝉》诗有云:“长堤高柳蝉声急,带却斜阳过别枝。”清代朱彝尊《齐天乐·蝉》词有曰:“绿阴满地,惯独自悠飏,一丝风里。咽住残声,哀吟又听别枝起。”玄烨(康熙皇帝)《咏蝉》诗有云:“饮露当凉夜,吟风向晚晴。乍移深树影,又听别枝声。”王文治《赋得五月鸣蜩效试帖体示郡中诸生》诗有云:“夏木千章静,新蝉五月鸣。音随凉吹远,响曳别枝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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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细致梳理下来,如此众多的蝉声里的“别枝”,含义均为确定无疑的“另一枝”,无“别离树枝、飞离树枝”之意。因此,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之“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也当是“别枝”实与“鸣蝉”紧密衔接。对于这两句融通的理解便是:“半夜里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惊飞鹊鸟;清凉的微风习习,树枝上的蝉儿也仿佛蓦然醒来,阵阵蝉鸣悠扬入耳。”
那么,辛弃疾原文句里呈现出的“别枝惊鹊”之说成不成立呢?
应该是不成立的。因为鹊鸟一旦惊飞,往往叫人难以注意到到底是于哪一条树枝上起飞的,故而不会产生区别树枝的“别枝”需求;且既然“惊飞”,则鹊鸟飞离树枝是必然之意,自当没有必要再强调“离别、离开树枝”。而从文学表达上考索,则辛弃疾之“别枝惊鹊”绝无仅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唯独的一个特殊案例。为什么辛弃疾之前没有人这么说,更为关键的是又为什么辛弃疾之后也没有人采用这样的表达呢?换句话说,辛弃疾之前无任何人写“别枝惊鹊”,之后也无任何人写“别枝惊鹊”。为什么呢?
因此,那啥,嗯,这只能说明,千百年来,教科书上,老师们,我们大家,把“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两句分开分别机械地加以“解读”,认为“别枝惊鹊”,是都理解错了。对于辛弃疾“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之源流考察表明,“别枝”实与“鸣蝉”接。
而既然如此,那我们跳过“别枝”,探析一下“明月惊鹊”四字,又会有什么收获呢?……啊,纸短情长,还是且听我们下回分解。如您对于“别枝”有任何别样的理解,或对于“明月惊鹊”有着自己的认识,祈幸告知,祈幸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