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继续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与当代人相比,1960年代的人们为了谋生,是没把苦、累,乃至生命当一回事的。知青王立志在农村干的一个重活路,是拉板车进城,往返跑上几十里路拉粪。许多当地农民都不愿干这个脏、臭的活儿,他却争取干。为何?因为这活儿自由自在,干完了可以腾出时间看看书,拉拉二胡什么的。坊间流传的是“七十二行,板车为王,脚杆拉细,颈根拉长”。
王立志长相平平,与常人无异。如果画一幅漫画,王立志确实有那细长的范儿。从头到脚飘逸着几分仙气,这莫不是他长期研习《易经》的因果?
1967年陈世平,王立志在乌当地久寨知青住处留影
在乡下,他曾经被派到煤场去当“会计”。煤场全员只有4人,需要什么“会计”?这个活儿每天不见天日,在煤洞里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他不理解去问同道,“下井就不能穿衣服吗?”“可以穿的呀。但就是太浪费那一身衣服了!”
对“浪费”的理解,也是人与人不同的。王立志每晚下山去住,都挑一挑煤下山,是为了不“浪费”这段路程。但他不想挑给自己生活的这个知青小家,因知青们一个个牛高马大的,不要把他们惯懒了。
王立志挑煤上肩后,才起了意念:给全寨子的人家,每家挑一担煤送到家里,免费。有人说,你好像雷锋呢。可他说,自己做这事,心里从没想过雷锋。他还给大家剃头,也是免费,也没想过雷锋。再往高处想,他这么说,是不是又浪费了一点儿什么?
我到乌当区文化馆工作后,区一把手有意抽调知青们组成一支文艺宣传队,于是我们创作了一台歌舞、样板戏节目,王立志是主力,并被调到了文化馆,成为我的同事。
1970年东风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演出
这次调动,他就是凭了那七十二般手工和艺术,简称手艺吧。最初,是我提议让他来馆里做舞台服装,他日以继夜,一个人设计、裁剪、缝合,还钉纽扣,前后完成了两台舞装戏装,共几十套服装的制作。我拜师于他,自己还试做了一套匪军士兵装。因为匪装没有质量要求。
后来,他又创作了一台晚会的音乐。于是,馆里渐渐离不开他,就像现在许多单位离不开低薪酬高工效的聘用人员一样。
如果他仅有艺术才能,馆长还不会当回事,那时,擅长吹拉弹唱的知青和社会闲散人员多着呢。于是,我对一分钱掰两半花的馆长说,王立志天天在馆里踏缝纫机,比买现成的戏装,至少减省了三分之二的开支呢!
馆长算了算,心有所动了。最后,经过各种上下说项,软磨硬泡,王立志终于进入了文化馆,成为试用期一年的非正式馆员。
一年后,该转正了,突然平地起风波,有人提出,他为省出版社的歌词谱曲,没有送区委宣传部审查就径自寄出了,这是目无组织纪律的行为。我忍不住说,宣传部是把“政治关”的,他们识谱吗?还好,上面没有深究,他按时转了正,没被政审这个拦路虎吞噬。
他在文化馆有了每月24元的工资(转正后31元)和一间7平米的蜗居地。那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乌当区知青们的歇脚站。王立志的日常生活主要是吃滑面,即有油有盐有酱油辣椒而没有肉的素面条。
2004年知青40周年纪念,在花溪留影。
他是每天早餐一碗滑面,中餐晚餐各两碗滑面。五碗面条滑进肚里,就解决了一天的吃饭问题。有知青朋友来,他也是带往饭店招待滑面。但我曾亲眼见他一餐吃过9碗饭。那种一天五碗滑面没有肉食、蔬菜、水果的日子,一过就是9年。这也许造就了他修长的好身材,但也难免埋下了病根。
端上“铁饭碗”以后,常常要参加各种下乡工作队。比如农业受灾,他被派去参加工作队。这类工作队是要与农民对垒,要征粮的。工作队员要时刻站稳自己的立场。
7年的农民身份,让他不知不觉地站在农民一边想事儿。这就违背了工作队的立场,被别的队员告状。
有幸的是,那时的头儿但部长特别开明,经调查后,不仅没有追究他,最后,上级还据实下发了减免当年公余粮的文件。
几十年前,我就请他作曲、导演、制作剧装、编辑图书……我有许多涉及到文化方面的事儿,都劳驾过王立志。我发现,只要请他帮忙完成过什么事儿的人,第二次就一定会想起他,因为你不论请谁,都难以像他那样敬业、能干、有创意。
他完成过国家级、省、市、区县级的民间音乐、舞蹈集成的编纂,写作出版过数百万字的个人著作。有一系列职务……这些,我就按自己写札记的惯例不表了。
2008年10月7日重阳节知青们回地久聚会,在陈世平家门口留影。前排左起:陈世平、郭家强、王醇、王立志、李家椿后排左起:万𨑳敏、刘家奇、刘汉兴、徐宜芳、周静、张勤、张蕴瑜
大约是十余年前的一天,一位朋友请客,我与王立志都在席。王立志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碰酒杯。我问他,何以心事重重?他说,老朋友郭患了病,生命不长了。自己几年前在获知他罹患癌症时,就决定写一本纪实的、书写这一代知青人生的书。这书一定要赶在郭归天前,给郭看到!如今,郭来日不多了,这200万字非虚构的书,也即将杀青。这是在与生命赛跑啊!这本书,就是王立志2017年出版的《变数——贵阳俗人》。
王立志写作出版的近200万字的非虚构作品,2017年,中国国际出版社。
我知道他搜集了大量的民间音乐,曾经问过他,是否考虑过这些资料的出处。他说,有一个单位想用去做声音博物馆。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棒。后来见面时我再问他,他却说这事没有成功……但我知道他女儿舟舟已经继承了他的音乐事业,那也就不用担心了,这事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2022年9月,在贵阳市疫情封城的前一天,我们到了乌当区羊昌镇黄连村,那是他夫人周静下乡之地,他们常常“回娘家”。
那里的布依族伯妈们邀他对歌,他鲜活得像一只上下蹦跶鸣啭的鸟儿,开口就唱,滚滚滔滔,唱得对方没词儿了,对他直伸大拇指。可就是那一天,成了我与王立志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
2022年9月在乌当区黄连村与布依族妇女对歌
那天见面,是评审一个民间音乐类的非遗项目。民间音乐是他的拿手戏,他一反平日里的少言寡语,侃侃而谈。我感觉他是要维护民间音乐的神圣性,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王立志在乌当区评审非遗项目
他从会议室谈到餐桌上,有人拿来了自家酿的“帮当酒”,他的谈兴就更高,话题上天入地,音乐人生,易经八卦,似乎没有散场的意思。
封控在即,会议主办者很着急,怕没时间带我们去羊昌镇“囤”蔬菜了。拽着他赶紧走。他只得在半酣中上了车。
人生有太多不能挽回的事。如果我知道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会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啊!我也绝不会为“囤菜”这样的鸡毛蒜皮催着他离去。然而,那就是诀别,那就是人生的唯一,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2018年在广西桂林留影
2018年在云南留影
清明又至,安息吧!我尊敬的王立志和所有离世的老知青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