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朱自清先生百年前的叩问，在这个深夜突然楔入键盘敲击声里。当地铁穿过第三个隧道时，手机屏幕漫起雾气——助浴师小苏正在给独居老人汪玉霞洗澡。视频下面的评论说，汪奶奶蜷在浴缸里，像一片风干的荷叶。而她背上那道暗红色的疤，让我想起几个月前在外婆家瞥见的CT，那些腰椎间盘突出的阴影，宛如宣纸上洇开的墨渍。

“水温还合适吧？”小苏将浴盐撒入水中，金黄的洋甘菊颗粒打着旋沉入缸底。老人突然笑出皱纹里的阳光：“我闺女小时候总爱扑腾水，溅得满墙都是。”水雾漫上屏幕，我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外婆蹲在褪色的红塑料澡盆边，胳膊上挂满我甩出的七彩泡泡。

“您闺女上次寄的钙片吃着咋样？”小苏擦拭老人脊背上的暗红疤痕。指尖触到那道隆起的褶皱时，她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梧桐树的龟裂树皮。沉默突然漫过浴缸边缘，汪奶奶仰头凝视墙上的防滑胶条——那些泛黄的塑料条边缘翻卷着，那是老伴在世前用浆糊粘的。去年梅雨季胶条发霉翘起时，小苏蹲着贴新防滑垫，老人摸着双面胶说：“现在都兴用这个了。”她的儿女总在冬天回来，最特别的是去年冬天的最后那次服务，汪奶奶攥着小苏脱线的毛衣袖口说：“姑娘家家的衣服破了多不好，脱下来奶奶给你缝……”老人从铁皮饼干盒里摸出水果硬糖，玻璃纸在暖气片烘烤下粘在糖块上。小苏含着化不开的甜，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

我的手机突然震了震，外婆的语音弹了出来：“什么时候带着贝贝来玩儿啊，浴霸给你换成暖风的了，上回你说灯刺眼……”后半句被地铁进站的轰鸣声撞碎。我突然想起上个月视频通话时，她背后那扇泛黄的浴室门把手上还挂着我小学时编的中国结，线头毛糙得像时光的触须。

周末去看外婆，楼道里飘着油辣椒香味。老式防盗门“吱呀”一声，像在说“回来啦”。阳台上晾着洗出毛边的粉格子床单，音响哼着《七里香》的旋律。“尝尝新泡的酸萝卜”，外婆从冰箱捧出搪瓷罐，缺口处泛着经年的柔光——那是我八岁甩着风筝线撞碎的月光。回家时，她捧着保温桶追到电梯口：“芹菜猪肉饺放冷冻层最底下……”铁门合拢的刹那，外婆的声音从缝隙挤进来：“想吃什么就说，实在太累了就回家！”

友人说教育是延时生效的闭环。十六岁读不懂的《背影》，三十岁在地铁玻璃的倒影里有了共鸣。谈恋爱时才读懂《卫风·氓》，升学考编时才明白《范进中举》，找工作时才感慨《孔乙己》……原来人生是倒着生长的树，年轮里藏着提前埋下的伏笔。此刻敲下这些文字时，窗台飘进几滴雨，文档光标明明灭灭，外婆发来语音消息弹出：“一会儿穿你买的新大衣拍照咯……”背景音里，浴室哗哗的水声，混着评剧《花为媒》的调子——那是外婆洗澡时最爱放的，恍若童年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

文档里未写完的句子突然有了温度。朱自清先生问，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或许答案就藏在老人浴室氤氲的水汽里。那些没好意思说出口的牵挂，终会化作浴室镜面的雾气，在某个清晨凝成温热的水珠，悄悄等你来擦。

作者/摄影：王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