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美食和美景相伴,旅途和人生都难称完满,有机会的话,最好不要错过。在“逛吃贵州”的青绿山水、寻常巷陌,有一个看得见、遇得到、闻得着、吃得上的贵州等你来。
看到眼馋处,便是出发时。
持续很多年了,好像一到过年,就会有安顺之行。
多数时候,安顺之行的最大乐趣是扫街觅小吃,我在专栏里写过,也叫做“过街调”,而且还不止一次,感兴趣的读者不妨自己到“逛吃贵州”的条目下来搜索。这期想说的,是一顿绝对接近天花板级别的安顺宴。
如果不是有本地朋友安排,很难找到这家位于小区里的私房菜馆,总共两间包房,掌勺的主人家是位画家,因为主客是戴明贤老师,他早早铆足了劲要一展身手。刚进门落座上完茶,就听似谦虚实则颇为傲娇地说,“今天安排的都是安顺老菜,谈不上什么创新”。
我完全明白轻描淡写背后的文化自信,心里充满了期待。
施施然喝着茶,到了六点前后,主厨才不慌不忙地摸进厨房里,变魔法似的,极其豪横的菜式,一道道端上来。第一个大菜是盗汗鸡,黄澄澄的汤色,不用下筷子,就知道是实打实的土鸡所炖。
然后是很安顺特色的荞凉粉,还有酥肉、老腌刀、夹沙肉、糖醋排骨、挂霜羊尾、糖醋鱼、皮冻,以及一份干锅羊肉。
这还只是第一轮的菜,就已经摆满桌子了。我必须得说,都非常好吃,其中最惊艳的几味,一是皮冻,出彩在油辣椒蘸水上,吃到只剩最后几块,准备撤下时,还被叫住,留下那份蘸水,不舍就此离别。
然后是挂霜羊尾,贵州人都懂,这不是真正的羊尾巴,而是一道甜品,以肥肉为主食材,熬糖后挂上糊下锅,把握火候是难点所在。实话说,单论卖相,比之酒店出品稍有差距,味道却毫不逊色,甚至冷了都还好吃。
而干锅羊肉则是我的最爱,用的是西北肥羊,但做法完全贵州风,肥腴不腻,搭配着薄荷叶的香味,垫底的萝卜更是点睛之笔,简直叫人陶醉。
接下来上桌的菜品,开始层层叠叠地堆起来了。几道炒菜之外,三鲜蹄筋、烧肘子、屯堡红肉、黄焖鸡这几道“硬菜”,无不出色。但掀起高潮的,是甜咸两大碗汤圆,甜汤圆常见,咸汤圆以猪肉做馅,肉汤煮之,鲜美无敌,以至于主人家又多煮了一份饷客,而且,非常贴心地提供干净碗,窃以为这是对菜品的最大尊重,生怕沾上其他味道,影响到其纯粹。
上完最后一道菜,戴老师特意把主人家请进来,敬一杯酒。顺带地,大家送上真诚而热烈的掌声,以示感激。
前面说这顿饭接近天花板,不仅只是味道而已,还有氛围,我的看法是,这更像是家宴,用心而且有情。
台湾作家洪爱珠在《老派少女购物路线》一书里,详细记录“亲情的滋味”,如何以一桌丰盛的“台湾风味,和家传手路菜”招待客人,花的心思和气力,为食物加持了某种特殊的情感。
这是无可取代的味道,里边蕴藏着“旧时日、家常吃食与经过之人”。回应到这顿家宴的开始,主人家那句“安排的都是安顺老菜”,点明了题旨所在。
洪爱珠在“后记”里把这层意思进一步挑明,“我所处的时代,众声喧哗,人在其中常站不稳。这本书写家中老人、老菜、老物件、菜市场,及这些‘老派’事物如何在生活下桩,稳定自我。起点单纯,若对他人有益,也是好事”。
说到底,这顿饭让我怀念过往。小时的年夜饭,都在外公外婆家吃,提前若干天,就得采办备料,精心打造,两位老人都是宁波籍,菜品也保留了很浓郁的江浙风味,他们去世后,很多年菜就此消失,存留在记忆里,思之不可得,更觉得如今的年夜饭越来越没啥吃头。最容易观察得到的原因,不外乎生活程度提高,不比小时候难得吃到好东西。于是,期待感与满足感都降低到尘埃里,不复短缺年代的渴求与欣喜。
但在我看来,饮食终归不能简单地仅仅在于吃喝,更在于气氛与情感,也就是所谓“家的味道”。
事实上,跟过年有关的情感牵连,往往会具化到某一道特定菜式里,落实到某一位长辈操刀下厨,刻在每一个家族成员的味觉记忆深处。
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触。山西作家蒋韵在《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那本书里也写到,一九六零年,六岁的自己第一次和父母过年,由父亲策划,“奶奶就地取材实打实落实到餐桌上”。
那份年夜饭菜谱,蒋韵至今记得清楚,是因为,它将成为奶奶主厨时期年夜饭的基本款,“困顿时,它自然会瘦身,会缩水;而丰足时,不用说会锦上添花。……这些菜,集合起来,就是‘年’,就是我奶奶的味道,永远,无可替代”。
而洪爱珠也有类似的感概,“有时听闻别人说,想念家里某某从前烧的什么菜,但人没了,菜也一起没了,就心生警惕。我的经验是,若有什么一生持续念想的菜色,赶得及,就应该设法学会。以后长路走远,恐怕前后无人,把一道家常菜反复练熟,随身携带,是自保的手段。逝者唤不回,如果连菜也丢了,味觉以后就再也无处可泊岸”。
我心怀感激,乙巳年正月初三,吃到了一顿让味觉有处泊岸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