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暑方当六月中”,当太阳行至黄经120度,“斗指未”,一年中阳气最盛、炎威最炽的大暑节气便如约而至,于公历7月22日—24日“交节”。
在中国古代文人的诗性宇宙里,“大暑”又绝非简单的节气刻度。古诗文中多有关于“大暑”的描写,但其含义往往是“炎热之极”,并不精准指向大暑节气。如此歌咏,起自《诗经》,《诗经·小雅·四月》有曰:“四月维夏,六月徂暑。”东汉郑玄《笺》云:“‘徂’,犹‘始’也。四月立夏矣,而六月乃始盛暑。”后因以“徂暑”称盛暑,“六月徂暑”就是说六月才是酷暑炎热时节的开始。晋代夏侯湛《大暑赋》有曰:“乃三伏相仍,徂暑肜肜。上无纤云,下无微风。扶桑赩其增焚,天气晔其南升。”赋作极写“徂暑”之酷热,正是对于“大暑”的生命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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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暑苦热以天地为炉
当大暑降临,在诗人笔下,整个天地仿佛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熔炉,万物皆成煎熬之态。这种对酷热的极致书写,构成了一幅幅令人窒息令人生畏的“苦热图景”。北宋文同《大热过散关因寄里中友人》诗云:
六月日正午,大暑若沸镬。
时行古关道,十步九立脚。
烟云炙尽散,树木晒欲落。
喉鼻喘不接,齿舌津屡涸。
担血僮破领,鞍汗马濡膊。
幽坑困猿狖,密莽渴鸟雀。
至此因自谓,胡为就名缚。
所利缘底物,奔走冒炎恶。
尘心日夜迫,欲住不能略。
因念吾故园,左右悉林薄。
昔我未第时,此有文酒乐。
长松借高荫,飞瀑与清濯。
层崖对僧咏,大石引客酌。
畏景虽赫然,无由此流烁。
于今只梦想,欲往途路邈。
所效殊未立,期归尚谁约。
徒尔发短歌,回首谢岩壑。
诗题中的“散关”位于今陕西省宝鸡县西南大散岭上,为秦、蜀交通要道。文同此诗写自己穿越秦岭古道时,简直把大散关、大散岭写成了炽焰炼狱“火焰山”,把酷热难耐、艰难险阻呈现得淋漓尽致。以“六月日正午,大暑若沸镬”开篇,将烈日下的关道写成了煮沸的汤锅。行人有“十步九立脚”的狼狈,“喉鼻喘不接,齿舌津屡涸”的煎熬,连“担血僮破领,鞍汗马濡膊”的细节都令人如处蒸笼。
南宋郑刚中《大暑竹下独酌》诗中也夸张地说,“隆暑方盛气,势欲焚山樊。”指群山仿佛要在暑热的烈焰中化为灰烬。与北宋文同“大暑若沸镬”之笔法类似,金朝赵元在《大暑》诗中将天穹比作倒扣的炽热炊具:“旱云飞火燎长空,白日浑如堕甑中。”诗句形象如画,旱云飞火,长空燃烧;“白日”炽热,不能直视;且如此太阳居然也正在甑子中被蒸煮,那么赤日炎炎之下,民众的感受又当如何!而仅凭一个“堕”字,也便写尽了直射的阳光如沸汤倾泻而下的压迫感、炙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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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积炎夏”,而细致描摹身体感知的灼烫书写,将“大暑”体验推向了极致。东汉末刘桢《大暑赋》有曰:“其为暑也……赫赫炎炎,烈烈晖晖,若炽燎之附体。”北宋黄裳在《大暑》诗中描述“轻轻丝葛汗如蒸”,单薄夏衣被汗水浸透的粘腻感跃然纸上。“而况小暑之后有初伏与大暑,更添热厉兼昏魔。”北宋徐积《和李自明》诗以骇人的比喻写体感:“骨间赫赤炭丸走,皮上烘炙铁手摩。”仿佛骨肉间有炭火滚动,皮肤遭受到铁手烙烫。最惊心的是徐积接下来说,“有时一屋之内但觉汤火近,不辨镬与锅”——热浪模糊了感官界限,人在居室之中如入烹饪器具之内。
而由人及物,观照众生,文人笔下也写到了生物界的集体煎熬,这也建构了“大暑”苦热宇宙的全维度。如,文同笔下有“幽坑困猿狖,密莽渴鸟雀”,连山间的猿猴与飞鸟都无处逃遁“大暑”之“死亡笼罩”。
北宋孔平仲《大暑》诗云:
泽国已炎暑,夏天仍永朝。
炙床炉焰炽,薰野水波摇。
飞鸟不敢度,鸣蝉应自焦。
可怜花叶好,憔悴苦霜凋。
如此“炎暑”,“炙床炉焰炽”,天地间便简直就是个超级大烧烤架了。孔平仲甚至还夸张地写道:“飞鸟不敢度,鸣蝉应自焦”,空中飞鸟敛翅,枝头鸣蝉声嘶,构成了全方位的暑热窒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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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观物悟道与生命观照
“大暑”熔炉,古代文士的真切体悟如此顺应自然贴近生命,最终冶炼出的便是超越生命的体验与哲思,甚至从酷热体验中升华出对于政治、生死的深度观照,这也便使节气物候化身为哲学载体。
南宋赵蕃《题沈临江邀赐亭》诗有曰:“世将大热比酷吏。”宋末元初林景熙《纳凉》亦有云:“暑如酷吏何当去。”而最早将“大热”与“酷吏”相提并论的是杜牧,中唐杜牧《早秋》诗有曰:“大热去酷吏,清风来故人。”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是早秋凉爽天气,极端的炎热退去正如同酷吏离任,而清风徐徐就像好朋友到来一样让人欣喜。《瀛奎律髓》赞赏杜牧此联说:“大暑如酷吏之去,清风如故人之来。倒装一字,便极高妙。晚唐无此句也。”《初白庵诗评》指出:“自牧之以前,不曾有此句法。”
而杜牧之后,是北宋韩琦最早理解并接受了杜牧“酷暑比酷吏”精巧而又深刻的诗思。韩琦《苦热未雨》有云:
骄阳为虐极烦歊,万物如焚望沃焦。
举世不能逃酷吏,几时还得快凉飙。
韩琦“举世不能逃酷吏”之语,原本的意思便是“举世不能逃酷热”“举世不能逃酷暑”,如此将酷暑与苛政的隐喻同构,自然便达成了政治哲学的维度。而这样的认知有很深远的渊源,东汉王充《论衡·是应》载曰:“儒者论太平瑞应,皆言气物卓异……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这便是太平盛世“五风十雨”之说的由来,其实质是将气候的异与常与朝政治理、天下太平直接关联起来,更增强了皇帝作为“天子”的神秘、威严与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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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天子,清代乾隆皇帝极为认可“酷吏比大暑”之说,在六首诗中对此皆有明确言及,真真切切地将自然暑热比作严苛政治。乾隆《月令七十二候诗·其三十五·土润溽暑》中明示:“润而为溽歊无比,湿以成炎郁岂辞。图治欲因去酷吏,静心谁得似禅师。”乾隆《偶见》有云:“于物不忍有若斯,况敢酷吏听用彼,时临大暑思及此。”乾隆《省刑叠去岁癸丑韵》有曰:
大暑去酷吏,请雨宽轻刑。
酷吏今实无,虚名未可成。
轻刑则恒有,宽或解郁蒸。
方称阵雨澍,近复连逢晴。
而这首诗的主旨,是放宽刑罚,天下大赦,并以之向上天“请雨”祈雨。这体现出的当然就是“天人合一”“天人相应”的思维,而开篇“大暑去酷吏”之语,更是直接点明了这个延续千年的政治隐喻。
生命是坚韧的,蒸腾溽暑,炉火沸镬,在抗拒困境的视角关注下,“大暑”诗词成为中华文化应对生存艰难的智慧结晶——它教会我们在熔炉般的现实中,如何以诗意的凝视反思自我、改造世界。尽管杜牧的“大热去酷吏,清风来故人”稍显自我,但毕竟有一种说破严酷的天真在打动着世人,在“大暑即中秋”的时空顿悟中,让人们去直视,希冀,奋起,活出生命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