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成都的冬天,宽窄巷子里,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青石板。昏黄的灯光下,映照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陈彼得。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吉他,琴柄上的纹路,布满了岁月的刻痕。
忽然,《我和我的祖国》的旋律悠然响起。是四川交响乐团的乐手们,还有站在他身旁的女高音歌唱家马薇。歌声一起,老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张开了嘴。起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如同初学飞翔的雏鸟,带着几分不稳。但渐渐地,他稳住了气息。马薇清亮的嗓音,如一股暖流汇入其中。紧接着,巷子里散步的、喝茶的、甚至店里的伙计,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跟着哼唱起来。人群越聚越拢,歌声也越来越响亮,仿佛一股股暖流,最终汇成一条奔腾的大河,在这窄小的巷弄间激荡回响。
雪花落在他仰起的脸上,化了,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那一刻,这位漂泊了大半辈子、从成都走出去又回到成都的老人,感到自己的心被故乡深沉的呼唤填得满满当当。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自那以后,巷口那家飘散着羊肉汤香气的小店,便成了陈彼得时常光顾的地方。他喜欢坐在那儿,桌上常放着一台老旧的卡带录音机,按键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他最爱播放自己年轻时创作的歌曲,《阿里巴巴》那喧腾的鼓点和电吉他声一响起,他便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手指跟着节奏在桌面轻敲:“听听!当年多少人嫌这歌吵得像砸锅!哈哈!”他眼中闪着光,在羊肉汤氤氲的热气里,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在台湾眷村破旧小屋中,抱着吉他,一心要用摇滚的炽热炸裂沉闷乐坛的小伙子,陈晓因。他硬是将这股摇滚的劲儿,注入了中文歌曲的脉搏,让整个台湾的年轻人都随之舞动、歌唱。
可一到傍晚,他常常会独自踱步至杜甫草堂附近的老茶馆。点上一杯清茶,在窗边落座,拿出几张写满音符的稿纸,一遍遍地修改。那是在为古代诗人的词句谱曲。2018年,尽管身体状况不佳,他仍坚持登上了《经典咏流传》的舞台,演绎了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当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从他口中唱出时,台下许多年轻人惊讶不已——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竟就是当年创作出他们父母青春岁月里最火歌曲的人!后来他大病一场,恢复缓慢。可稍有好转,他又伏在小台灯下,对着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曲谱,反复推敲。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蓝色,他仍在寻找,执着地寻找那个最贴切、最能触动心弦的音符。那专注的模样,宛如穿越千年的时光,与词人辛弃疾心意相通,共同守护着中国古典诗词中那份至美的情意。
2025年6月14日,一个宁静的清晨。锦江上薄雾轻笼,陈彼得老先生在他日夜思念的家乡成都,安详地阖上了双眼,如同一首绵延许久的歌谣,终于轻柔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消息传开,文艺界的朋友们深感痛惜。宽窄巷子那家飘着羊肉汤香的小店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空置的长椅。那把熟悉的吉他,静静地倚靠在椅旁。有人轻轻地,在吉他下方放上了一束带着晨露的栀子花,洁白芬芳,一如他创作的歌曲那般纯净、真挚。店内,那首曾让整条巷子为之沸腾的《我和我的祖国》,旋律再次悠悠流淌出来。歌声依然温暖如初,拥抱着整条街巷。凝望着那把吉他,那个空位,仿佛他只是有些疲惫,正靠在椅上小憩,不多时便会拿起吉他,哼着歌儿踱步归来。
歌声虽歇,但人们仍在。他那颗用音乐咏唱的“中国心”,早已化作无形的声波,融入了锦江的晨雾,飘荡在成都每一条街巷的风中。当那些熟悉的旋律再次在耳畔响起,亲爱的陈爷爷啊,请您就顺着这满天繁星般流淌的音符,安心地远行吧——您用音符架起的桥梁,早已连通海峡两岸;而所有曾被您的歌声打动、温暖过的人们,都会继续在您铺就的音乐长路上,一路传唱,永不停歇……
“长亭连短亭,每一座我热爱的城市,都不是异乡,但行者今已白首,我真的要回家了。”那把吉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长椅上。它宛如一个小小的路标,提醒着人们这里曾伫立过一位深爱音乐、深爱故土、深爱祖国的老人。琴面上凝结的水珠,像凝固的泪滴,也似乐谱上跃动的音符。偶尔一阵微风拂过,琴弦轻颤,仿佛在应和着远处不知哪家小店隐约传来的、熟悉的旋律碎片——那是他留下的声音,是他那颗滚烫的中国心,在时光深处刻下的,永不消逝的回响。
他的歌,早已成为故乡呼吸的一部分,融入成都湿润的空气,铭刻在每一位聆听者的心间。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些旋律,陈彼得,就永远没有离开。
文字作者:王喆 / 图片来源:陈彼得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