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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文化老人 | 西南联大的学生生活——《我的百年家族记忆》节选

动静原创贵州省文史研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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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化”的金陵大学》一文让我们了解了余未人老师的父亲在金陵大学的求学经历,今天继续走进另一所特殊时期的特殊大学——西南联大,节选自余未人《我的百年家族记忆》中的另一篇文章《西南联大的学生生活》,去看看又有怎样让人难忘的故事。

我想追溯自己祖辈的命运,想越过教科书中从小为我们划定的圈子,透过祖辈们每一个个体亲历的生活,那些时光隧道中的几个个体标本,零零散散的碎片,还有大时代中一个个小人物的命运,去探寻对家国历史更真实、生动的诠释。

——余未人

西南联大的学生生活

我母亲江雪随同父母和弟弟江晟一同逃难迁徙,经香港、越南,于一九三八年到达昆明。

之前,江雪考入南京金陵大学外文系学英文,已经上到二年级。到昆明后,在继续上学的问题上,江铁与女儿有一次谈话,意思是,据他的了解,由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迁来昆明联合组建的西南联大,是一所学术实力最雄厚的大学,能在这所大学攻读,也不会弱于自己当年留学日本所上的东京帝国大学了。你能够在逃难途中上这样的大学,是一种不幸中之万幸。但你是要继续读英文,还是另选一个专业,由你自己决定。

以江雪内向的性格来看,她对外国的了解似乎多于中国。这种情形,在和平时期,在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不太觉得异常,甚至还不无几分时尚。然而,在战乱中到了昆明这样的边城,她就显得与眼下的社会生活格格不入了。她想,国难当头,即使学好了英文,了解一些英国文学作品,又能怎样?如果不懂得社会,以后如果离开了父母,在边地的日子都不知怎么过下去……

当时社会学是一个被人有多种误读的学科。有人说,它大约是学“社会交际”的,有人说,它是调查“社会主义”的,还有人说,它训练学生做社会工作的……

江雪当时犹豫彷徨,不知该作何选择。这时,正好联系上了一位在西南联大任教的、父亲的留日老同学。老同学说,西南联大有社会学专业,是清华的班底,能数出好几位知名的教授:陈达、潘光旦、吴文藻、李景汉、陈序经……他又说,女孩子学社会学要下乡做社会调查,要能吃苦;江家二小姐看似柔弱,学社会学也许不是太方便。听他这么说,江雪对社会学愈发有了神秘感。她嘴上不说话,但心里已经悄悄拿定了主意,决定申请转社会学系。

西南联大的社会学系利用昆明边疆的条件,做了一系列过去不曾进入学者视野的边疆政治、经济、文化和少数民族调查。然而,社会学在中国是一个命途多舛的专业,因为它和官方、和政治脱离不了干系。尤其是在一九四O年,国民政府成立了“社会部”,并接受一群联大社会学教授的建议,建立一套检查制度,在呈贡还成立了由社会学系系主任陈达主持的国情普查研究所。这个所的工作得到政府内政部和社会部的配合与资助。一九四九年以后,社会学系被斥为“反动资产阶级的学术堡垒”,乃至于整个专业被撤销。这是后话。

因为江雪之前已经在金陵大学上了两年外文系,西南联大承认其学历,转学就不再考试。而西南联大学生普遍是到三年级オ选定专业。一九三八年十ー月,她就进了西南联大社会历史系社会学专业。当时这个班级的同学只有十几位,而与她最熟悉的是一位活跃的女生唐盛琳。班上功课最好的是一位原先在清华上外语系的男生刘绪贻。

昆明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难民涌入,难民给这座边城带来了繁荣和大城市的文化生活;其海量的消费也让这座边城捉襟见肘,物价像野马天天狂窜。西南联大师生与昆明的老百姓一样生活艰难。西南联大从一九三七年九月起,教师薪资降为七成。一九四O年一月起,薪资改按十足发给不再扣其三成,但这时物价暴涨了二十多倍。陈寅恪教授曾有诗云:“日食万钱难下箸,月支双薪尚忧贫。”

西南联大的新校舍是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设计的,他曾经想施展才能,设计一所现代化的大学,但限于财力物力,他反复修改方案,从高楼至矮楼,从矮楼到平房、茅草房五易其稿。最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含泪设计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简易校舍。校舍中只有图书馆和两个大食堂是瓦房,学生宿舍和各类办公室统统是土墙茅草屋顶。所有的教室都是土坯墙铁皮屋顶。只要一下雨,铁皮屋顶就会铿锵“奏乐”,老师如若不放大嗓门“喊课”,学生就只能看老师的口型来“猜哑谜”。

条件就是如此简陋,校方就是如此贫困,而西南联大却办成了中国最好的大学。衡量办学好坏的一个重要标准,是大学的独立精神以及思想的自由度。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国民政府及其教育部一直企图将全国的大学纳入宣传灌输、思想控制的轨道,设置必修课,教材中国化、标准化。西南联大则不愿服从而一再与教育部讨价还价。社会学系更是走在抵制行动的前头。著名的社会学教授潘光旦就是学术自由理念的大力倡导者,曾与国民党CC系的重要成员潘公展辩论了好几个回合。潘光旦的观点是:教育者的职责是指导学生如何思考,而不是思考什么。在教育部与西南联大双方的“拉锯”中,西南联大最终仍然是没有统一教材。同一门课,不同的教授可以有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讲法;文科学生考试也没有标准答案,而让学生旁征博引、深入论述、自圆其说。西南联大之所以能够产生一批学术大家,是与其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分不开的,在民国专制的政治环境下,也是非常不易的。

进入西南联大后,一些同学的独立求学精神让江雪为之一震。与江雪同年级的同学,哲学系出了股海光那样力主政治自由、台湾自由主义的开山人物与启蒙大师。她的同班同学中,武汉大学教授刘绪贻,后来着力研究美国历史,学术成就斐然。在学术上江雪没法望其项背。

江雪获西南联大学士学位照(1940年)

江雪并不是出类拔萃的优秀学生,她也许就是学生中最普通的那一类“芸芸众生”。她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也比较肤浅。但是,从她后来对同事、家人、子女的态度和要求来看,确实是完全“自由”的作派。她对大事、小事,自己身外的事乃至自己的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她从来不会着急上火,一生一世没有发过脾气,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脾气。似乎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也是母亲留给我的一笔厚重的精神财富。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她的这种尊重他人自由、自己与世无争的处事态度难能可贵。特别是当我也进入古稀之年后,更能感觉到它是人生的一大“宝”,事业上的成就与之相比,就显得短暂而并非人生之终极追求。

给江雪留下了最深记忆的是陈达教授。陈教授上《人口问题》课。他讲课严谨,条理特别清晰,不苟言笑。陈教授的英文绝佳,语感也把握得那样丝丝入扣。这也是从金陵大学外文系转来的江雪所特别佩服的。陈教授的一些要求与江雪的性格爱好很对路,所以,她对陈教授特别尊崇。陈教授说:“你有一分材料便说一分话;有两分材料,便说两分话;有十分材料,可以只说九分话,但不可以说十一分话。”这句话,江雪记得很清楚。就她的性格而言,她最好是不说话;尤其在不熟悉的人跟前,她总是一言不发。

陈教授讲述的人口问题,让江雪有茅塞顿开之感。尤其是马尔萨斯关于人口呈几何级数增长、粮食呈算术级数增长的名言,让她虽然没有从事过社会学的专业工作,却一直奉为至理名言。她接受了这样的观点:为了避免饥荒、战争、瘟疫成为解决人口和粮食矛盾的方式,人类必须积极节育。

江铁的家一度住在昆明郊区呈贡,与当年迁到呈贡西南联大国情普查研究所担任所长的陈达教授毗邻。江雪常常看到他与师母躬耕于菜地,亲自侍弄白菜ト西红柿地瓜。她心中更对陈教授充满敬意。但她只是悄悄地远观,不敢与教授打招呼,生怕被教授发现。

在西南联大,跑警报是常事。陈达教授对此有详细记录:

昆明北门外联大新校舍一八甲教室内,学生络绎来到。准备上人口问题课,时为晨十时三十五分,忽闻空袭警报!有人提议到郊外躲警报兼上课,余欣然从之。向北行,偏西,过苏家塘及黄土坡,见小山充满树林,前面海源寺在望,此地离北门约六里。学生十一人即在树林里坐下,各人拿出笔记本,余找得一泥坟坐下,讲C.gini氏及Pearl与A.M. Carrsaunders氏的人口理论,历一小时半有余。阳光颇大,无风。在旷野树林下讲学,大家认为难得的机会。其他疏散人等路过此地,亦站片刻听讲。有些人是好奇,有些男女乡人,更不知其所以然。小贩吆喝声,叫卖糖果与点心,稍稍扰乱思路。不然,可以调剂屋内上课的机械生活与沉闷。

而关于陈达教授,刘绪贻在《箫声剑影》的口述自传书(广西师大出版社,二O一O年五月)中有一段很生动的讲述:

陈先生之为人和他的教学方法,与他的为学有些相似。他平时不苟言笑,衣履整洁朴素,讲究严谨踏实,不够灵活,缺乏亲和力。他上课时正襟危坐,按照事前准备的提纲,字斟句酌地讲,显得枯燥而无风趣。对他的这种教学法,同学们在课外有些闲言碎语。不知他是否有所耳闻,在上学期最后一课时,他郑重地问同学们对他讲课有何意见。由于陈先生名气大,日常态度严肃,大家平时虽有意见,但这时却噤若寒蝉。沉静了一会儿,我禁不住说:“陈先生这种讲课法,我曾琢磨过。我们每星期上课三次,共六小时;从宿舍到教室往返一次一小时,三次共三小时;上课加往返,一星期总共要花九小时。一学期如以十八个星期计算,共为一百六十二小时。如果陈先生将讲课内容印成讲义发给我们,我们只要几小时或1天便可仔细阅读完毕,剩下的时间可以读别的书,不更好吗?”陈先生听了后,从他的脸色变化来看,是很生气的。但他克制着自己,没大发脾气,只是说:“照你这种说法,那么办大学便没什么必要了。”我说:“的确,这是我一再思考的问题。我曾问过潘先生、吴先生,他们也未给我满意的答复。”他说:“恐怕比潘先生、吴先生再高明的人也答复不了你这个问题。”后来我想,陈先生是可以说出办大学的作用的,只是当时在气头上,一时语促,所以没有正面作答。

下课以后,我失悔言词过激,伤了陈先生感情。同学们则为我捏一把汗,担心我今后学习中会遇到困难。我虽觉得陈先生作为一个深有素养的大学者,即使一时生气,但决不会长期放在心里。不过,我心里也不能说毫无芥蒂。然而,以后的事实证明,陈先生毕竟是一个胸襟旷达的大学者。他先是给我的课程论文打了九十五分,学年考试成绩也列全班之冠。由他指导的我的学士论文,也得了九十五分。而且毕业后,他还留我在他主持的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工作;当我因故要去重庆工作时,他又给我写介绍信,将我推荐给经济部属的资源委员会的负责人。

陈先生这样爱才惜才、不以个人好恶评价学生的品格,确实难能可贵,让刘绪贻和社会学系的学生受到震撼。

费孝通先生任职于云南大学。一九三九年上学期,费先生到西南联大兼课,讲授《生育制度》。江雪选修了这门课程。费先生年轻气盛。他的讲课风格与陈先生迥异,他既没有讲稿,也没有教材,开阔的视角、科学的理论、深邃的思想一泻而下犹如滔滔江河水。他讲课总是伴随着旁征博引,表述上则是中英文夹杂。当年,江雪常常自觉不自觉地会把教师的英文水平看得很重。江雪对他的讲课风格和英文水平都十分敬佩,而且,费先生的讲课对她而言,可谓入脑入心。乃至十多年后,江雪育有子女四人,便觉有悖于自己当年所学:不论是陈达教授讲述的“人口问题”,还是费孝通先生讲述的《生育制度》,自己都没能遵循。反复思量之后,她自己做了一个人生中的重大决定,成为贵阳这个闭塞的山城最早在节育方面“吃螃蟹的人”,于一九五O年做了当年让人瞠目结舌的节育手术——记得当年母亲在生下四子达人之后,就留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月。我在门外偷听了大人的谈话,便以为这手术是要让下一个再生的老五夭亡,忍不住哭着跑进去反对。被奶奶斥责,说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怎么能这样没规矩、不知羞!偷听就不该,还多管这种闲事!奶奶本身对节育一事就很不支持,此时更是把怒火向我倾泻。我满心委屈不敢吱声,但始终没能弄明白这个我认为一点也不“闲”的大事,只有把它憋在心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悟到,那手术是让老五不会出生而不是马上死去。但还是疑惑老五怎么能一直藏在妈妈的肚里长不大也不出来。

费先生的考试方法独具一格。他在《生育制度》课结业考试时,试题有两道。他说同学们可以两道题都做,也可以只做一道。可以按照我讲课内容来答,也可以想怎么答就怎么答。问题是多解的。只要你说得有道理,能够自圆其说就行。出了题,他就走出教室了。这种考试方法很灵活,让学生心里很放松,但费先生要求的核心,是学生的创造性。要想得到高分,比死记硬背更难。

西南联大年轻助教有二百一十一人,是一支生力军。而这些助教中,不少是正在本校研究部攻读硕士学位的研究生。正副教授一百八十六人,年龄结构上也以中青年为主。各系主任才三四十岁。当时五个学院的院长中,以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最年轻,四十岁;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最年长,也才四十八岁。这种年龄结构,使得校园里不论在学术上还是课外文体活动,都朝气勃勃充满活力。

江雪就读的一九三八——一九四一年初,因为昆明对外联系的主要通道尚未被日寇封锁,通货膨胀还不像后来那样严重,法币还有信誉,所以,生活还不像后来那样窘迫。当年的学生在大食堂用餐是六元。最穷的学生只能吃两餐,大饼蘸辣椒酱。而最阔绰的就十分挥霍了。因江雪从小体质较弱,父母疼爱有加,就让她吃“包饭”,每月花费八元左右。在学生中,这是上等生活了。

只要有条件,内地大城市有的课外活动这里都有。内地校园里不可能有的活动,西南联大的师生们也想方设法地做。比如跑马,这在内地,是一项“贵族运动”;但在联大,却既时兴又普及。江雪家住的呈贡县,很多农民都养马,当地民众都会骑马,马匹是当地人谋生的工具。养马人一般是几个人组成马帮,赶着二三十匹马,奔波于昆明、富民、滇西,运日用百货去,又贩土产回昆明。老百姓称他们为“马哥头”。这些马哥头的打扮独特,颇有几分美国“西部牛仔”的情调:头戴黑漆布凉帽,上身穿白羊皮背心,脚下的鞋是厚牛皮底,鞋面还绣花。他们擅长吹口哨、唱山歌。马哥头们这身奇异的装扮和作派,让江雪这样的学生特别好奇。学生们也就跟着昆明的马哥头学骑马。

江雪骑马照(1940年)

当年余树基为江雪拍下了几张骑马的照片,在二十多年后的“文革”中,让她吃尽了苦头,造反派们没法理解,“旧社会的一个‘大学生’、‘大小姐’居然会骑马!”而在一些人的想象中,骑马又必然与打枪、特务等等相连……“这表明了江雪的特殊身份!”

江雪的空闲时间迷恋电影,爱看南屏大戏院放映的英文原版片。美国好莱坞的片子在昆明也常常播放而观众并不多。她差不多是每片必看。《翠堤春晓》讲述音乐家约翰·施特劳斯的故事,她看了三遍,并特别喜欢其主题乐曲《蓝色多瑙河》。这是在上海、南京的上层社会生活给她烙下的印记,也是经济条件差一些的同学做不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外片大批涌入,国产片屈居第二位了。

当年西南联大师生中左派的抗日活动、政治活动都十分活跃。一九三八年底,由中共地下党员,联络周围一些同学,发起组织了“群社”,它的前身是一九三六年成立的民族解放先锋队。出墙报、开辩论会、座谈会,组织各种学习小组,组织郊游、下乡宣传。这些活动丰富多彩,政治色彩不浓,常能吸引数百人参加。而右派学生的活动也相当活跃,三青团西南联大分团一九三八年刚一成立,就发展了三百多名团员。

江雪是一个自幼与政治不搭界的、政治上比较幼稚的女性;对于政治活动,她只是一名看客。对校方迫于压力不得不开设的“三民主义”课,她与大多数同学一样拒绝去听。有时,江雪得知群社有活动,心里也想去看看,但她似乎把回家、把看电影看得比活动更重要,就很少主动参加了;至多偶尔应同学之邀,去听一两次学术讲座,比如名师讲鲁迅作品等。而时事报告会等,她从未光顾过。这对于一个学社会学的学生,应当说是一件憾事,但这也是江雪优裕的生活条件和内向的性格使然。

编辑

王青

编审

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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