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梅尧臣《鸭脚子》诗有云:
江南有嘉树,修耸入天插。
叶如栏边迹,子剥杏中甲。
持之奉汉宫,百果不相压。
非甘复非酸,淡苦众所狎。
千里竞赍贡,何异贵争啑。
诗里所歌咏的“鸭脚子”来自江南嘉树,显然是某种果实。这种果实的味道不甜不酸,有淡淡的苦味,却为众人喜爱,肯定是一时间的超级网红食品。而且,这“鸭脚子”居然“持之奉汉宫”和“千里竞赍贡”,那明明白白就是在反复强调“鸭脚子”属于专门进贡的上等顶流物品啊!
那么,这“鸭脚子”到底是什么呢?
孙秀华 摄
是银杏果实。
其实,诗里“叶如栏边迹,子剥杏中甲”两句已揭示了答案。结合诗歌题目“鸭脚子”以及前两句内容,“叶如栏边迹,子剥杏中甲”这两句的大致意思是说,这种高入云天的树,树叶的形状就像家禽栅栏旁边地上的鸭子的脚印,而这“鸭脚子”果实的获得正如同剥开杏子的果壳取出杏仁一样,也即,在一定意义上,“鸭脚子”或类同杏仁。综合“嘉树”“修耸入天”,叶子是鸭脚形状的,以及“杏仁型”果实等几个要素,这“鸭脚子”当然就是银杏果实。
验证于古代文献,元代王祯《农书》卷九载曰:“银杏之得名,以其实之白。一名‘鸭脚’,取其叶之似。”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李时珍《本草纲目》也都有与之一致的记录。如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对银杏考证说:“银杏一名‘白果’,一名‘鸭脚子’。银杏以白得名。‘鸭脚’,取其叶之似。其木多历岁年,其大或至连抱,可作栋梁。”也就是说,银杏的果实,也叫白果;银杏就是白果,这样的说法,至今仍很普遍。而古人或许是因为银杏叶片的形状像鸭子的脚掌,也可可爱爱地称呼银杏树为“鸭脚”。
孙秀华 摄
因此,梅尧臣《鸭脚子》诗所写,反映了当时银杏果实作为贡品大受追捧的宋人风尚。诗里说,银杏可以达到“百果不相压”的地位超然,虽非明确说银杏是百果第一,但诗人力加推崇之意却是明明白白毫无疑问的。
悉心体会,梅尧臣《鸭脚子》诗里平平常常地说银杏的味道“非甘复非酸,淡苦众所狎”,或许是很凡尔赛风格地高调显摆,因为作为进贡御用果品,想必并非人人可得而品尝的,但他梅尧臣是吃过贡品银杏果的。
梅尧臣不仅吃过银杏,还把银杏作为礼品寄赠友人欧阳修——那时候还没有包邮快递,他们之间的殷勤友谊的确感人,欧阳修为此专门赋诗感念。欧阳修《梅圣俞寄银杏》诗云:
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
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
予问得之谁,诗老远且贫。
霜野摘林实,京师寄时新。
封包虽甚微,采掇皆躬亲。
物贱以人贵,人贤弃而沦。
开缄重嗟惜,诗以报殷勤。
白果。孙秀华 摄
欧阳修的这首拜谢投喂诗又回复寄赠给了梅尧臣,梅尧臣拜读后也是深受感动。于是梅尧臣再有《依韵酬永叔谢予银杏》诗曰:
去年我何有,鸭脚远赠人。
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
虽少未为贵,亦以知我贫。
至交不变旧,佳果幸及新。
穷坑我易满,分饷犹奉亲。
计料失广大,琐屑且沈沦。
何用报珠玉,千里来殷勤。
这是一首“依韵”的酬答诗,所用韵脚全同欧阳修的前诗《梅圣俞寄银杏》。“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欧阳修、梅尧臣二人因一百个银杏往来酬唱,情真意切,给我们留下这段诗坛佳话。欧阳修、梅尧臣生活的时代离我们大约有一千年了,他们这段“鸭脚”情缘,是真真正正的千古风流啊!
孙秀华 摄
宋代贡品银杏的第一产地,是宣城,今安徽省宣城市。晁补之《陪关彦远曾彦和集龙兴寺咏隋时双鸭脚次关韵》诗曰:“风起雷塘陵上尘,雨荒苔院两株春。楼台有迹皆余烬,草木无知尚见珍。博士独能名玉棐,使君还许寿灵椿。宣城此物常充贡,谁与连艘送万囷。”这是晁补之与友人关彦远、曾彦和雅集山东青州龙兴寺所写的诗歌,歌咏隋朝时的两棵古银杏树。晁补之生活的时代离隋朝已经有近五百年了,也就是说,这两棵老银杏树,在隋朝时已经树立于此,又历经了整个唐朝以及五代十国的兴衰,真不由让诗人慨叹“楼台有迹皆余烬”。而诗歌的最后两句从眼前景物转到社会现实,写宣城的银杏作为贡品,整船整船地大量运往京城,话语间有一些苍凉,有一些讽刺,也有一些无奈——这两棵隋朝时的老鸭脚在这里寂寂寞寞,宣城的鸭脚却热热闹闹,成了官家、权贵舌尖上的美味。
黄庭坚《送舅氏野夫之宣城(二首其一)》有曰:“藉甚宣城郡,风流数贡毛。霜林收鸭脚,春网荐琴高。”黄庭坚所欢送的“舅氏野夫”是指去宣城就任太守的李莘——对一个即将上任的宣城最高长官夸赞宣城,黄庭坚也是用心了。诗歌第一句说宣城名声藉藉,盛名在外;其余三句列举宣城的著名物产,是三种贡品,“贡毛”是指紫毫毛笔,“霜林”“鸭脚”指秋天的银杏果,“春网”“琴高”指春天的鲤鱼。黄庭坚这首诗也一再证明,宣城鸭脚,是名副其实的大宋第一鸭脚啊!
孙秀华 摄
宣城鸭脚如此盛名天下,当然价格不菲,且皇家专属,非外戚、权贵难得一见。但物稀为贵的形势下,总会有“好事者船载以入”的。北宋阮阅《诗话总龟》载曰:“京师旧无鸭脚,驸马都尉李文和自南方来,移植于私第,因而著子。自后稍稍蕃多,不复以南方为贵。”这位移栽银杏树的好事者驸马都尉李遵朂(xù,同“勖”,勉也。)谥号“和文”,故而文中的“李文和”当为“李和文”之误。李遵朂娶宋太宗第八女卫国大长公主(即宋真宗最小的妹妹)。《宋史·李遵朂传》记载,驸马都尉李遵朂“所居第,园池冠京城。嗜奇石,募人载送,有自千里至者。构堂引水,环以佳木。”银杏当然属于“佳木”啊,如此看来,李遵朂移植银杏树至京师汴京(今河南开封)获得成功是较为可信的。
而前述那对“鸭脚达人”梅尧臣、欧阳修都有诗歌言及驸马都尉李遵朂移植银杏大获成功的轰动性新闻。梅尧臣《永叔遗李太傅家新生鸭脚子》诗有曰:“今喜生都下,荐酒压葡萄。初闻帝苑夸,又复主第褒。”欧阳修《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诗有云:“致远有馀力,好奇自贤侯。因令江上根,结实夷门陬。始摘才三四,金奁献凝旒。公卿不及识,天子百金酬。岁久子渐多,累累枝上稠。”
孙秀华 摄
除了梅尧臣诗中提到的“荐酒”,作为饮酒时的果品,宋人还将银杏作为饮茶时的茶果。黄庭坚《寄题安福李令先春阁》诗有云:“安得携手嬉,烹茶煨鸭脚。”这里也明确说到了对茶果银杏的烹制方法,“煨”,“煨”就是把食物直接放在带火的灰里烧熟。这里的“烹茶煨鸭脚”应该是宋人的习常操作,一火两用,也很有情趣。杨万里《德远叔坐上赋肴核八首·银杏》有曰:“深灰浅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韵最高。”这更是对“煨鸭脚”的雅致书写了。陆游《听雪为客置茶果》也说“犹能烹鸭脚”,听雪,喝茶,吃着煨熟的“小苦微甘”的银杏果,哇,美气。
但时光流转千年,我们喜欢银杏树,往往是喜欢它金黄的秋叶。而且,我们认为它叶子的形状是打开的小小的迷你折扇,叶脉细腻,给人扇骨的感觉——就是这小小的迷你折扇扇来了习习的秋风吗?还有,那些年,你夹藏在书页中的银杏叶扇来又扇去了什么呢?而金黄的银杏叶在风中飞舞,又飘零到地上,慢慢堆积,光彩照人,有颓废的凄美,也有奇崛的艳丽……
孙秀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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