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栏的上一篇文章《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写到了西晋张翰的“莼鲈之思”,“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啥“莼鲈之思”啊,“菰菜”第一个就不服,很不服。
“莼鲈之思”的典故出自唐代房玄龄等人编撰的《晋书·文苑列传》张翰本主的传记,但其实关于张翰张季鹰高调辞官的最早记录来自南朝时期刘宋宗室临川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早于《晋书》一百五十年以上,二者相比较,当然《世说新语》的可靠性更高。
《世说新语·识鉴》载曰: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按照《世说新语》这一记载,张翰裸辞的由头是“菰菜羹、鲈鱼脍”,完全没有莼菜啥事。故事应该概括为“菰鲈之思”“秋风菰鲈”或“秋风菰羹”才对头啊!
当然,“菰菜”在《晋书·文苑列传·张翰》里也被首先提到了,但后世的佳话传说却把菰菜减省、忽略、无视了,整个故事被提炼为“莼鲈之思”“秋风莼鲈”或“秋风莼羹”——你说“菰菜”气不气!
图为:酱烧茭白 来源:陕西广播电视台
这“菰菜”就是我们所说的茭白,又称茭瓜、茭笋、菰笋。南宋陆游《邻人送菰菜》诗曰:
张苍饮乳元难学,绮季餐芝未免饥。
稻饭似珠菰似玉,老农此味有谁知?
题目说是邻居送来了“菰菜”,诗歌第三句说“菰似玉”,茭白如玉温润,秀色可餐啊。陆游对于茭白的滋味赞不绝口,其《初冬绝句二首·其一》诗云:
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
自古达人轻富贵,例缘乡味忆还乡。
“自古达人轻富贵”,这首诗也隐用了“达人”张翰“还乡”的典故,但陆游也写出了“菰脆”的美好,是说茭白脆生生的口感令人回味不已,真是“乡味”可歌,永生难忘。
而最早写诗歌咏茭白的是南朝梁代的沈约,沈约《咏菰》诗曰:
结根布洲渚,垂叶满皋泽。
匹彼露葵羹,可以留上客。
沈约《咏菰》诗写菰菜遍布湖泊沼泽,茭白作羹,味美如同“露葵羹”,可用以招待尊贵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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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时,宋仁宗要在每年秋天尝新酒、尝新米的时候吃茭白,还成为礼制。《宋史·礼志》载曰:“景祐三年……礼官、宗正请每岁秋仲月尝酒、尝稻,蔬以茭笋。”新酒、新米、时鲜茭白,宋仁宗这“尝秋”的仪式感被安排得满满的,而滋味当然也一定是美美的。
南宋刘子翚则留有《茭笋》一诗,诗写茭白无疑,其诗云:
秋风吹坼碧,削玉茹芳根。
应傍鹅池发,中怀洒墨痕。
秋来茭白鲜美嫩脆,正可啖“玉”“茹芳”。但刘子翚《茭笋》诗后两句说,这茭白或许是在王羲之洗毛笔的“鹅池”生长的吧,削开茭白看,内里还有黑色的“墨痕”。这是怎么回事呢?
唐末韩保升对此早有解释,韩保升《蜀本草》载曰:“菰,根生水中,叶如蔗荻。久则根盘而厚,夏月生菌,堪啖,名‘菰菜’。三年者,中心生白如藕状,似小儿臂而白软,中有黑脉,堪啖者名‘菰首’也。”推测看来,古人是明确知道菰“生菌”而长成茭白的,而还把茭白中生有黑色菌丝视为常态,知道并不影响食用。
而说到“菰首”,则来历更早,出自《西京杂记》,是指西汉皇宫园囿“太液池”边的“绿节”。《西京杂记》卷一有曰:“太液池边,皆是雕胡、紫萚、绿节之类。”解释的文辞里说:“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葭芦之未解叶者。谓之‘紫萚’。菰之有首者。谓之‘绿节’。”也就是说,两汉时人们管茭白叫做“绿节”。而“菰”是属于禾本科的植物,自然可以结“米”,菰米被称为“雕胡”。战国宋玉《讽赋》有曰:“主人之女……为臣炊彫胡之饭,烹露葵之羹,来劝臣食。”此“彫胡”即“雕胡”。
菰米在周代的地位非常尊贵,是天子祭祀所用的“六谷”之一。《周礼·天官·膳夫》记载:“凡王之馈,食用六谷。”东汉郑玄引用郑司农的解释说:“六谷,稌、黍、稷、粱、麦、苽。‘苽’,‘彫胡’也。”这里所说的“苽”,即“菰”,此处指菰米。而文献中的“王之馈”,是指庄重典雅的祭祀。《仪礼·特牲馈食礼》对于“馈”专门解说道:“祭祀自孰始?曰:‘馈食。’馈食者,食道也。”因此,《周礼·天官·膳夫》“凡王之馈,食用六谷”的记载表明,菰米用以祭祀,是周天子的特权,其他的贵族,即便是诸侯王也不允许以菰米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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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菰米不再如此“孤高”,但仍会是较为珍贵的食材,美味的菰米饭也被写在唐诗里。王维有“香饭青菰米”和“楚人菰米肥”的诗句。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有云:“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杜甫《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诗曰:
客子庖厨薄,江楼枕席清。
衰年病只瘦,长夏想为情。
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
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
客居他乡,老、病、瘦,卧床休养,杜甫写信给朋友说,回想起当年我们一起吃过的那些美味,“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暖胃暖心啊。在这些大诗人的笔下,菰米、雕胡饭可真是让人心心念念啊。
不过,菰米产量很低,据说即便现代的科学验证也是亩产不足百斤。然而古代或许还是很重视菰米,但可能随着气候变化、稻作农业的进一步发达,菰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多地被开垦为稻田、鱼塘,菰作为粮食作物的地位岌岌可危,而茭白作为菜蔬反而更为大众接受。
南宋洪咨夔《山中菰生米,父老谓丰年之祥,用子有韵》诗云:
秋风菰黍黑,山崦罕闻之。
产瑞摇银海,占丰滟玉池。
芃芃秔合穗,袅袅穄分枝。
却忆官张望,尝新荐一匙。
这诗里的“山崦罕闻之”大约便可表明,此时的“山中菰生米”已经不多见了,特稀罕了,还被认为是丰收之年的“祥瑞”。
风云变幻,千年翻覆,现在,“菰”都被作为“古称”了,单提起“菰”来,大家甚至不知所云,而一说“茭白”便全明白了。
图为贵州安龙县茭白 来源:安龙县融媒体中心
图为贵州石阡茭白 石阡县融媒体中心
贵州的气候得天独厚,近年来小小茭白也长成了富民大产业,长顺、榕江、贵定、安龙、平塘、三穗等地的茭白清甜生脆而又鲜美嫩糯,很有市场,也很有口碑。这个时节,秋风习习,一人多高的茭白生机勃勃,绿叶披拂,婆娑可爱;茭笋膨大肥美,茭白正大量生鲜上市……
“人间有味是清欢”,茭白这么美,那还不赶紧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