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词曰: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内容上,词写春景清新,疏淡而又显露出蓬勃生机。写法上,词作起承转合有度,娓娓道来但颇有波折,先写桑蚕、写春耕,以“寒林”“暮鸦”压抑郁结之气;再眺远山、思前途,看酒店、看人家,渐添烟火气象。而该词尤以结韵著称,“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写城中桃红李白,色艳香浓,但不免愁风畏雨,步步惊心;作为对比,作者钟意所在还是那溪头的荠菜,花开淡淡,朴野天然,自由自在,春意盈盈。
孙秀华 摄
作为姊妹篇,辛弃疾还有《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词云: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这里所强调的是“春入平原荠菜花”。荠菜花,荠菜花,看来,辛弃疾眼里,春色所在,就是那美美的荠菜花。
荠菜入诗,最早是在《诗经》里,《邶风·谷风》有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句是说,只要情投意合、同心同德,即便是苦苦的荼菜也甘之如饴,也能苦中作乐、苦中情深。这里列举了两种野菜,荼菜与荠菜,而荼菜是苦的,荠菜是甘甜的,两千多年前周朝人的歌咏里,辩体识物,知性入微,荠菜已然是众所周知的美味。
《尔雅》里并没有收录“荠”,但对荠菜籽做了解释。《尔雅·释草》载曰:“蒫,荠实。”蒫(cuó),就是“荠菜籽”。后人的注疏指出,“荠子,味甘。”“人取其叶作菹及羹。亦佳。”是说荠菜的种籽甜甜的,荠菜叶子做菜、做汤都很好。除了好吃之外,至宋代,学者罗愿还记载荠菜有可以用来占卜的神奇。罗愿《尔雅翼·荠》载曰:“荠之为菜最甘……占以荠为甘草,葶苈为苦草,水藻为恶草,蒺藜为旱草,艾为病草。岁将丰,或苦、恶、旱、疫,则辄有一草应而先生……荠,草之甘者,故以为岁丰之候。”这大约是说,荠菜长得好,农业大丰收;荠菜长得好,年成错不了;套用辛弃疾的词句,那是“荠菜花里说丰年”。
荠菜籽 孙秀华 摄
晋代夏侯湛《荠赋》云:“见芳荠之时生,被畦畴而独繁。”南朝历经宋、齐的文人卞伯玉《荠赋》有曰:“有萋萋之绿荠,方滋繁于中丘。”这样的赋写,以“芳”称之,夸赞繁茂,当然可以说是“岁丰之候”了,肯定是荠菜长得好。然而,荠菜长得好不好,吃过了都说好才是真的好。
吃荠菜的名人第一当然是苏轼了。苏轼《与徐十二尺牍》曰:“今日食荠,极美。念君卧病……故宜食荠。其法:取荠一二升许,净择;入淘了米三合,冷水三升,生姜不去皮,搥两指大,同入釜中。浇生油一蚬壳多于羹面上;不得触,触则生油气,不可食。不得入盐醋。君若知此味,则陆海八珍,皆可鄙厌也。天生此物,以为幽人山居之禄,辄以奉传,不可忽也……羹以物覆则易熟,而羹极烂乃佳也。”从这封信的内容看,苏轼真是好人啊。苏轼吃到了很美味的荠菜羹,想到友人可以用此调养身体,便赶紧详细告诉友人,还叮嘱人家要煮至“极烂”才好,真是情深意切——而且,还很有“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意味呢。瞧瞧,苏轼就是这样凭自己的实力被评为文豪“吃货”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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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荠绕墙甘若饴。(陆游《秋晚》)
满园春荠又堪烹。(陆游《自诒》)
春荠可采鱼可钓。(陆游《野饮》)
春来荠美忽忘归。(陆游《食荠》)
“三月三,荠菜赛金丹。”陆游是非常非常喜欢吃荠菜的。陆游《食荠糁甚美盖蜀人所谓东坡羹也》诗云:“荠糁芳甘妙绝伦,啜来恍若在峨岷。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异味颇思修净供,秘方当惜授厨人。午窗自抚膨脝腹,好住烟村莫厌贫。”随着文人们对苏轼的认同与极力推崇,到南宋时苏轼就有“坡老”“坡仙”的尊号了!因此,作为小迷弟,陆游吃到了很美味的荠菜羹,便认为是“东坡羹”,这既是对美味的赞扬,也是对苏轼的崇拜——而且,还很有名人广告效应哦。而“东坡羹”必含荠菜的来历,可能出自苏轼《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之“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看来,苏轼对荠菜是真爱,他是曾亲手挖荠菜的。而且,到了南宋,从陆游这首诗来看,当时这“东坡羹”的名气,可能与当今之“东坡肉”不相上下。
荠菜的好吃名吃,“东坡羹”之外,宋人还在诗里写了荠菜馅馄饨。北宋晁说之(cháo yuè zhi)《谢蕴文荠菜馄饨》诗云:“无奈国风怨,荠荼论苦甘。王孙旧肥羜,汤饼亦多惭。”南宋洪咨夔《荠馄饨》诗曰:“嫩斸苔边绿,甘包雪裹春。萧家汤是祖,束叟饼为邻。混沌函三极,冲和贮一真。日斜摩腹睡,自谓葛天民。”看来,荠菜馄饨源远流长啊,即便从晁说之的时代算起,也有近千年之久了。而现在,我们还有荠菜水饺、荠菜春卷、荠菜盒子、荠菜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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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早在唐代,便已有荠菜商品化的记载。唐代郑处诲《明皇杂录·别录》载曰:
高力士既谴于巫州,山谷多荠而人不食。力士感之,因为诗寄意:“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诗里的“两京”是指唐代西京首都西安和东都洛阳。“两京作斤卖”是说在西安、洛阳那样的大都市,当时荠菜是论斤来买卖的,虽未必价格不菲,但也反映出唐朝时都城人们对于荠菜的喜爱。而李清照《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其二)》有曰:“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所用正是这一典故。
周作人的散文《故乡的野菜》也写到荠菜。周作人引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周作人引清代顾禄《清嘉录》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这些文献里,记载了三月三叫卖荠菜花、男男女女“戴荠花”的喜乐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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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买荠菜也好,吃荠菜也罢,甚至戴荠菜花、簪荠菜花,其中的乐趣肯定都比不上挖荠菜(南方的说法是“挑荠菜”)。张洁的《挖荠菜》入选中学课文,立意在于让我们“珍爱荠菜,珍爱生活”,“懂得什么是幸福,怎样才会得到幸福。”她写道,“挖荠菜时的那种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提着篮子,迈着轻捷的步子,向广阔无垠的田野里奔去。嫩生生的荠菜,在微风中挥动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我再也不必担心有谁会拿着大棒子凶神恶煞似地追赶我,我甚至可以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吱吱喳喳飞过去的小鸟,树上绽开的花儿和蓝天上白色的云朵。那时,我的心里便会不由地升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巴不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像荠菜一样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这样的文字,把挖荠菜写得活灵活现,更直抒胸臆,从具象的挖荠菜升华出新生的光明与傲然,正是对自由深情的讴歌,对新时代由衷的赞美,充满了温暖,饱含着热爱,让人感动满满!
挖荠菜是很多人美好的童年回味,可详细推究起来,先民挖荠菜的历史可比我们的童年长得多。《周礼·春官·乐师》有曰:“(君子)行以《肆夏》,趋以《采荠》。”郑玄注引郑司农曰:“《肆夏》《采荠》,皆乐名。或曰:‘皆逸诗。’”也就是说,先秦时代或者就有流传开来的类似于《诗经》中诗篇的诗歌《采荠》,也同样编排了音乐歌舞用于礼仪活动。君子们快步行走的时候,就演奏演唱这首《采荠》,按照礼制的要求,君子们要随着节奏行动,中节、有序。但这首《采荠》诗的内容却失传了,在《周礼》成书的时代或者还留有乐曲,而到了东汉郑玄作注解的时候,则肯定乐曲也已轶失了。但这首诗的题目就叫“采荠”啊,我们可以肯定诗歌内容一定与采摘荠菜相关——从这里起头的话,为什么我们喜欢挖荠菜,因为我们的先民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就把挖荠菜写成诗、编成曲、配上舞了!
“榆羹杏粥谁能办,自采庭前荠菜花。”现在,据说挖野菜、采野菜的势头都要强过广场舞了。没有一颗野菜能安然活过春天,而过了个没挖野菜的春天肯定是过了个不完整的假春天。而所挖的野菜里,无论黄河上下、长江南北、山东山西、湖南湖北,全国各地挖荠菜最是喜闻乐见。何况,我们这样一梳理,挖荠菜是来自《诗经》时代的传统文化啊,那还等什么呢?
孙秀华 摄
是的是的,荠菜轻轻地摇落它的种子,总能在春风里收获满地挖荠菜的大叔大妈。
真的真的,太阳是明亮的,风在摇着荠菜的叶子。我们不说话,挖着荠菜,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