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作《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入选各版本语文教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其中有“休将白发唱黄鸡”一句,但实则史上并未有《黄鸡》《黄鸡歌》《黄鸡谣》《唱黄鸡》《歌黄鸡》之类作品流传。那么,苏轼这“唱黄鸡”所指为何?
课本注释“唱黄鸡”说,“语出白居易‘黄鸡催晓丑时鸣’,比喻时光流逝。”显然,这样的注解,对于教学、学习的师生并不友好,还是让人不免懵懵懂懂。为备课教学,也为更好地阅读理解这一词作,进而彻底把握“黄鸡”之唱,感悟苏东坡之豁达豪迈,甚有必要对此详加探析。
苏轼本词如下:
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该词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已有三年了,早已自号“东坡居士”,心境明朗开阔,大有脱胎换骨之感。关于本词的创作,前前后后情景,苏轼还留有相关文章。《苏轼文集》卷六十八《书清泉寺词》载曰: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余将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时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时虽聋,而颖悟过人,以手指画字,不尽数字,辄了人深意。余戏之云:“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
以往对于这首《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的讲解,大都对于苏轼游览清泉寺的前因后果等等情况缺乏重视。先是,苏轼去沙湖查看田地,道中遇雨,写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即“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我们或可据此断定,淋雨受寒,这“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正是苏轼“因往相田,得疾”的主要原因。之后,苏东坡的疾病得“一时异人”名医“麻桥人庞安时”治愈,因而才有此次清泉寺之游。
再者,苏东坡记游里特意明确说“(清泉寺)有王逸少洗笔泉”云云,对此,绝不能轻易放过,认为只是“闲笔”而已。这“王逸少”指东晋王羲之,王羲之字逸少。苏轼游览清泉寺,对于所谓“有王逸少洗笔泉”云云倒是未必全然相信的,但再加上“下临兰溪”之说,便让人知道这清泉寺从命名上看,是在主打营造名士王羲之品牌,王逸少-洗笔泉,兰溪-兰亭。而苏轼顺水推舟地加以记述、歌咏,则是在意会流传甚广的王羲之神作《兰亭集序》。从思想内容上分析,《兰亭集序》慨叹“死生亦大矣”,认可“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虽明确表示“岂不痛哉”,然而还是很有向死而生的坦坦荡荡与潇潇洒洒。故而,游览清泉寺,品味“兰亭序”,惊叹兰溪西流,是苏东坡《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词作的触发动机与思想基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兼之“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与自信,苏轼才会自然而然生发出这样流水能西、人生再少的豪迈与激越。
苏东坡追慕白居易,“独敬爱乐天”,是毫无疑问的。本专栏文章《苏轼为何自号“东坡居士”?》对此进行过解说。而就《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一词而言,指认苏东坡“白发唱黄鸡”之说来自唐代白居易的歌诗,也是毫无疑问的。那么,让我们较为全面地分析一下白居易的这首著名的“黄鸡”诗。白居易《醉歌·示伎人商玲珑》诗云: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
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
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
白居易曾任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结合诗题理解,这是白居易作为“使君”身份时,唱给歌伎商玲珑的歌诗。他所歌唱的主题是“黄鸡与白日”,大叹“奈老何”:黄鸡催晓,白日催年;红绶未稳,朱颜已失。
苏轼很喜欢白居易这首《醉歌》,最早在宋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苏轼便直接引用了白居易“黄鸡催晓”之语。苏轼《与临安令宗人同年剧饮》诗曰:
我虽不解饮,把盏欢意足。
试呼白发感秋人,令唱黄鸡催晓曲。
与君登科如隔晨,敝袍霜叶空残绿。
如今莫问老与少,儿子森森如立竹。
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
诗里的“令唱黄鸡催晓曲”“黄鸡催晓不须愁”表明,此时的苏轼理解白居易《醉歌》,是一首感叹年华易逝的衰老愁歌。
上述这首诗,作于苏东坡在黄州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之前,也用到了白居易《醉歌》唱“黄鸡”的诗意,悲歌红颜不再年华老,功业难成岁蹉跎。但实则写作此诗的宋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苏轼在通判杭州任上,时年仅三十八岁;第二年熙宁七年十一月苏轼即改知密州,成为地方大员。此时的苏轼,对于白居易的追慕,可能还远没有达到后期尤其是黄冈贬谪期间的深度。
而历经黄冈五年之后,宦海风波里,苏轼起起伏伏,对于“歌黄鸡”有了更为深切的感悟和理解。苏轼还曾在诗里写到“黄鸡催晓凄凉曲”。苏轼《过密州次韵赵明叔乔禹功》诗云:
先生依旧广文贫,老守时遭醉尉嗔。
汝辈何曾堪一笑,吾侪相对复三人。
黄鸡催晓凄凉曲,白发惊秋见在身。
一别胶西旧朋友,扁舟归钓五湖春。
第二句“老守时遭醉尉嗔”,用《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夜行被霸陵尉“呵止”典故。而苏轼既然自称“老守”,显然其时他的身份是作为地方军政长官的。这是在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六月,苏轼自常州起知登州,经过密州时与老友聚会所作。此时也可以说历经劫难,只有“一笑”“凄凉”。
再后来,于宋哲宗元佑六年(公元1091年)辛未上元日(正月十五元宵节),苏轼在杭州知州任上,又填了两首《浣溪沙》,又一次使用了白居易“唱黄鸡”的典故。苏轼《浣溪沙·雪颔霜髯不自惊》词曰:
公守湖。辛未上元日,作会于伽蓝中,时长老法惠在坐。时有献剪袈花彩甚奇,谓有初春之兴。因作二首,寄袁公济。
雪颔霜髯不自惊。更将剪䌽发春荣。羞颜未醉已先赪。
莫唱黄鸡并白发,且呼张丈唤殷兄。有人归去欲卿卿。
此时此地,苏轼已“雪颔霜髯不自惊”,历经风浪,心无波澜。故而,苏轼该词又是反用白居易诗意,明白道出“莫唱黄鸡并白发”。
而此词之前,也是苏轼主政杭州期间,苏坚(字伯固)“以临濮县主簿监杭州在城商税”,大受苏轼赏识。苏轼《次韵苏伯固主簿重九》诗曰:
云间朱袖拂云和,知是长松挂女萝。
髻重不嫌黄菊满,手香新喜绿橙搓。
墨翻衫袖吾方醉,纸落云烟子患多。
只有黄鸡与白发,玲珑应识使君歌。
这是一首关于“重九”重阳节聚会的诗歌。苏轼这首诗里也有“黄鸡与白发”,还直接明写白居易诗里的歌伎的名字“玲珑”,以及白居易当时的自称“使君”,甚至苏轼还摹拟白居易的神气,自称这首诗正是“使君歌”。
总结苏轼这五唱“黄鸡”,与白居易诗意也是合合离离的,密切结合自己的人生境遇有着细腻变化,并非可以一概而论的。统而言之,苏轼是将“白发”与“黄鸡”对举的,白居易原用的是“白日”与“黄鸡”;白居易“白日”与“黄鸡”集中地聚焦时光飞逝,苏轼“白发”与“黄鸡”还更具强烈的人生易老感叹。而具体到《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一词来说,其中的“休将白发唱黄鸡”,精神上是一贯认可,但表达上是反用其意;这是在追慕白居易白东坡的同时,又体现了苏轼苏东坡的人生思考,从“拣尽寒枝不肯栖”,到“门前流水尚能西”,东坡慕白歌黄鸡,人生再少水能西,这甚至可以视作正是苏东坡的人生蜕变,正是他彻底新生的宣言。
也正是受苏轼影响,宋代文人便多有高歌“莫唱黄鸡曲”者,承继了一种昂扬、自信与奋发。如王庭圭《段廷瑞四美堂》有曰:“莫唱黄鸡催晓曲,且听青鸟劝提壶。”又如虞俦《除夜书怀》有云:“莫唱黄鸡曲,宁为白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