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甲辰年的立冬节气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倏忽秋又尽,明朝恰立冬”。节气物候上,最为明显的还是菊花盛开,北雁南飞,寒蛩振翼,“问信迟宾雁,催寒有响蛩”。关于立冬节气,本专栏已发的文章《冬天来了,小阳春还会远吗?》已有论说,本文以宋人歌吟为中心,专就立冬典礼、物候、风俗等再深入地谈一谈。
立冬时节,北方大地已很可感受到“朔风动起,透体凛寒,自怯衣单”的气象。西晋夏侯湛《寒苦谣》歌曰:“惟立冬之初夜,天惨懔以降寒。霜皑皑怪被庭,冰溏瀩于井干。草槭槭以疏叶,木萧萧以零残。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这样的文字,读来都觉得好冷呀好冷呀。设想一下,古人可是并没有集中供暖、羽绒服、甚至还没有棉花、棉布、棉袄棉裤,烤火、吃火锅啥的也不可能……如此一来,岂能不如此这般“寒苦”谣歌。
而庙堂之上的立冬祭祀,则庄严隆重,一派祥和。比如,宋代的郊庙朝会歌辞《祭九鼎十二首·其十·立冬》歌云:
时运而冬,乃神玄冥。
阴阳相推,丰年以成。
越陈嘉肃,牲牢粢盛。
来享来依,监于明诚。
“乃神玄冥”,冬神即“玄冥”,古人认为玄冥神处于北方,这或许与北风呼啸、寒气逼人的生活经验直接相关。《楚辞·招魂》亦有云:“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而宋代的这首立冬祭祀大典献歌,其实并不详细描绘节气景象,而是重在以天子口吻来报丰年、颂嘉年,感恩神灵,祈求福佑。而追溯源头的话,这样含义的祭祀冬神歌谣,早在《汉书·礼乐志》便载有乐府诗《玄冥》:
玄冥陵阴,蛰虫盖藏。
草木零落,抵冬降霜。
易乱除邪,革正异俗。
兆民反本,抱素怀朴。
条理信义,望礼五岳。
籍敛之时,掩收嘉谷。
配上五行五色,冬神被指认为“黑帝”,属水。《后汉书·祭祀志》亦载曰:“立冬之日,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车旗服饰皆黑。歌《玄冥》,八佾舞《育命》之舞。”
“武帝祈灵太乙坛,新丰树色绕千官。”而唐宋时代,尤其在北宋时期,遥承汉武帝太乙(也写作“太一”)崇拜,立冬日祭祀太乙神成为国家典礼,皇帝亲自斋戒祭祀或诏令宰相执政贵臣奉祀太乙。此立冬日祭祀太乙隆重非常,北宋李廌《崇福宫》诗有曰:“上都太一临天街,千乘万骑频往回。”出京在外的官员,则遥想盛典,以抒忠君、颂赞之情,如,孔平仲《冬至日作》诗云:
今宵当月满,此日又阳生。
明净乾坤气,欢和井邑声。
年年对佳节,处处乐升平。
遥想京师盛,新宫太一迎。
“礼如尊太一”,北宋的太一之神实际被认为是至高神,地位远超“北辰神明”,凌驾于三皇五帝之上。历朝的亲贵大臣随驾或奉诏参与立冬日祭祀太乙,自然荣耀非常,往往“不经意地”就会写写诗“发发圈”,也是一时之盛。如,杨亿《宿斋太乙宫答李寺丞次韵》,钱惟演《致斋太一宫》,宋庠《宿斋太一宫寄天休》《和柴天休郑舍人奉祠太一见怀之作》《宿斋太一宫即事五首》《太一奉祠夜即事》,刘敞《太一斋居》,刘攽《太一宫奉安后得雪》,韩维《和三兄立冬祠太乙二首》,沈遘《奉祠东太乙宫七首》,苏轼《奉敕祭西太一和韩川韵四首》《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彭汝砺《持正率和诸太一宫诗》……
研读上述诗篇可以得知,北宋的太乙崇拜简直无以复加,也不仅仅只是在立冬日才祭祀太乙。而可以明确的便是,朝廷至少建有东、南、西三处“太一宫”,而方位在北的太一宫,按照李廌诗句“上都太一临天街”提示,或在皇城之内,直接靠近皇宫,可见其地位之崇高。而如此信奉太一神,北宋的立冬日便曾呈现出非凡的祥瑞。比如,宋徽宗赵佶在欣闻立冬日之祥瑞后,于是欣欣然赋诗遍赐“众爱卿”。赵佶《上清宝箓宫立冬日讲经之次,有羽鹤数千,飞翔空际。公卿士庶,众目仰瞻。卿时预荣观,作诗纪实来上。因俯同其韵,赐太师以下》诗曰:
上清讲席郁萧台,俄有青田万侣来。
蔽翳晴空疑雪舞,低徊转影类云开。
翻翰清唳遥相续,应瑞疑时尚不回。
归美一章歌盛事,喜今重见谪仙才。
“瑞鹤仪空际”“仙禽告瑞忽来仪。”宋徽宗具有强烈的“瑞鹤”爱好,还写有至少两首如此的祥瑞诗歌。而读到他的这首诗,也确实能让人猛然便会想到他的那幅气韵灵动、高逸妙绝、洋溢着自由的艺术理想的传世名画《瑞鹤图》。
两宋之间的文士,他们的立冬节气诗又呈现出不同的风貌,高远的理想、济世的热忱往往深深地隐藏在从容淡泊的“立冬书写”里。宋代王洋《壬戌立冬,十月十一日陪路文周朋携禔祖同访后山道人庵。道人出,就庵烹茶,庵外采菊、拾橡实以归。偶成即事·其一》诗云:
倦缘闲景散闲情,人未归庵户不扃。
试拨柴烟寻宿火,旋添泉水洗茶瓶。
黄花采采盈衣袖,橡实离离傍短萍。
何日一邱藏曲折,与君同伴斸青冥。
诗里的“黄花采采”当然就是指灿灿盛开的野菊花。诗写在立冬日访后山道人未遇,烹茶、采菊、拾橡实,潇潇洒洒而归,这也是一首典型的“寻隐者不遇”诗了。而诗题所写明的这个“壬戌”年是指南宋高宗赵构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时王洋因与洪皓交往而为权相秦桧所忌,坐是免职,寓居于信州(今江西省上饶市信州区)。由王洋此时的遭遇可以明确,诗中所写“黄花采采”又“橡实离离”的“闲景”,正是此地立冬时节的景象。而诗歌于所展现的寻访隐者、山庵烹茶的“闲情”中,作者及其友人的高洁不屈也在不动声色里得到坚定从容地彰显。
又如,宋代唐庚《立冬后作》诗曰:
啖蔗入佳境,冬来幽兴长。
瘴乡得好语,昨夜有飞霜。
篱下重阳在,醅中小至香。
西邻蕉向熟,时致一梳黄。
唐庚亦是奇人,为文精密,谙达世务,文采风流,人称“小东坡”。唐庚(公元1071——1121年),字子西,人称鲁国先生,眉州丹棱(今四川省眉山市丹棱县)人,是苏轼的同乡。唐庚是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进士,调利州司法参军,历知阆中县、绵州。宋徽宗大观中为宗子博士,张商英荐其才,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除京畿路提举常平。后张商英罢相,唐庚坐贬惠州,上距苏轼贬惠州六年。宋徽宗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唐庚复官承议郎,还京,提举上清太平宫。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唐庚归蜀,道卒,年五十一。
来源:惠州市政府网站
唐庚的这首《立冬后作》,应恰正是写作于贬所惠州。诗歌里,写到了立冬后,在惠州恰正是吃甘蔗的好时节,而且还有香蕉也眼看着就要黄熟了,更是让人期待。而诗歌颈联“篱下重阳在,醅中小至香”也是意味深长,前一句里的“篱下重阳”代指东篱菊花,意思是说此地甚好,立冬过后,中原地区原本在重阳节盛开的菊花,在惠州依然清香动人。后一句承继而下,是说坛里有酒,到冬至时节会更加醇香。这一联,暗用了晋代高士陶渊明爱菊爱酒的典故,高雅风流,含蓄藴籍,真是妙笔。而再结合夸赞惠州的爽甜甘蔗、软糯香蕉,唐庚的诗意与豪情,正堪比苏轼名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而且,唐庚《立冬后作》诗的第一句“啖蔗入佳境”,还是个很文艺的用典。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排调》:“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顾长康即顾恺之,顾恺之字长康。《晋书·文苑列传·顾恺之》(卷九十二)亦载曰:“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而“小东坡”唐庚遭贬,到了真的可以吃到甘蔗的惠州来了,却一语双关地选用这个典故入诗,也是在呵呵呵呵地表示自己正“渐至佳境”“渐入佳境”啊——也便正好可以抛却“细思扰扰胶胶事,政坐奇奇怪怪文”,自由自在地“满引一杯齐物论,白衣苍狗听浮云”。
来源:人民网
而今,立冬时节,南方地区菊花正盛,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引人入胜。其实,对此古人也多有歌咏。南宋钱时《立冬前一日霜,对菊有感》诗云:
昨夜清霜冷絮裯,纷纷红叶满阶头。
园林尽扫西风去,惟有黄花不负秋。
红叶对黄花,秋冬景色美。南宋沈说《次韵古愚立冬日观菊》诗曰:
闲绕篱头看菊花,深黄浅紫自窠窠。
清于檐卜香尤耐,韵比猗兰色更多。
九节番疑今日是,一樽未觉晚秋过。
从教白发须簪遍,且任当筵作笑歌。
然而,毕竟立冬节气标识着季节变换,风又萧萧,云又飘飘,流光容易把人抛。南宋张侃《立冬后述情》诗云:
山城并水寒较早,鸳瓦新霜写花草。
五朝三朝风萧萧,九日十日云飘飘。
秋将归去冬又至,寒色不遮万山翠。
小窗倚徙片时间,有美人兮隔江水。
无可奈何秋归去,寒山青翠冬又来。志趣萧散的张侃便把一首节气诗写成了抒写心志的清隽圆转之作,在世事纷争中安然恬静,在时光流逝里闲淡如水如风如云。
倏忽秋又尽,明朝恰立冬。古代的文士们是如此内敛深沉,他们读懂了节气,读懂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