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栀子花的香气在街街巷巷生动成诗。叫卖栀子花的小妹妹,声音里似乎也有甜香。叫卖栀子花,宋代就有记录,吴自牧的笔记《梦粱录》第十三卷里就说,“杭城”夏天有“栀子花”“沿街市吟叫扑卖”。书名“梦粱”当然是用了“黄粱一梦”的典故,在吴自牧的眼里,这人世繁华恰如一梦。千年闪回,时至今日,手捧洁白的栀子花,香气袭人,氤氲似梦,你,又想到了什么?
“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
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蠢蠢的爱?《栀子花开》这首歌想必是听过的吧,勾起你好多好多青涩回忆?栀子花开,正是毕业时节,似乎颇有青春散场的颓废和伤感。因此,那栀子花的香气,往往让人铭记三生。
但是,古人对于栀子的认识,现实得多,先是似乎完全忽略了栀子花的美丽馨香,古人把栀子作为经济作物、本草植物来看待。
辞书之祖《尔雅》便录有“栀”,《尔雅·释木》载有“桑辨有葚栀”。其中的“辨”被理解为“半”,对整句话的解释说是:“桑树一半有葚,半无葚为栀。”什么?不结桑葚的桑树是栀子?让人不免一头雾水啊,这大约是著述者混淆了桑树与栀子。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有曰:“……千亩栀、茜……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栀子之所以被视为经济作物,是因为其果实可做黄色染料。种植栀子,获取栀子果实用以染黄,居然还获利不菲,我们看来,确实是“古时候的事”。东汉应劭《汉官仪》记载:“染园出栀、茜,供染御服。”这表明,两汉皇家礼服染色是要用到栀子果实的,为此,还专门设有栀子园、茜草园(茜草可染红色),而且,“染园”肯定要有专门的管理团队,那时候显然是有着栀子染黄高端产业链的。
栀子的果实,图片来自网络
栀子药用,东汉张仲景所著、经后人整理的《伤寒论》载有“栀子豉汤”“枳实栀子豉汤”“栀子柏皮汤”等。宋代苏颂等编撰的《本草图经》对栀子详细介绍说:“栀子,今南方及西蜀州郡皆有之。木高七、八尺,叶似李而厚硬,又似樗蒲子。二、三月生白花,花皆六出,甚芬芳,俗说即西域詹匐也。夏、秋结实如诃子状,生青熟黄,中仁深红,九月采实曝干。此亦有两、三种,入药者山栀子,方书所谓‘越桃’也,皮薄而圆小,刻房七棱至九棱者为佳。”
栀子入诗,开始于南北朝时期。《艺文类聚·卷八十九》载有南朝宋代颜测的《栀子赞》曰:
濯雨时摛素,当飚独含芬。丰荣殊未纪,销落竟谁闻。
这首诗实则赞的是栀子花,也以栀子花自喻,应该是最早的栀子花诗歌。诗歌大意是说,雨后栀子花似乎更加洁白了,微风吹过,栀子花香袭来,让人难以忘怀。但栀子花如此美好却很少有人记载,自开自落,默默无闻——难道不正是又帅又有才又出身名门望族的作者的自我象征吗?
南朝梁代简文帝萧纲《咏栀子花》诗曰:
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
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
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诗中的“素”“霜”“雪”,抓住了栀子花洁白的特征,可谓描摹传神。
大家更熟悉的关于栀子花的诗歌,可能是唐代诗人王建的《雨过山村》: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小雨浴蚕天”,这首诗写山村如画,以美丽的嫂子和小姑浴蚕为摹写重点,衬以鸡鸣、竹溪、板桥,聚焦于农家庭院中的栀子花。人比花美,花似人娇,意在言外,欣赏赞美之情健康质朴,耐人寻味。
还有,这首诗最后一句的另一个版本是“闲着中庭栀子花”,那意思是“妇姑”很忙,庭院中的栀子花无人欣赏——只有作者看在眼里,写在诗里。我觉得还是“闲看”好,且我认为“闲看”不是“闲着没人看”的意思,是“妇姑”忙里偷闲地看庭院中的栀子花——而诗人正在看那忙里偷闲看栀子花的健美“妇姑”看栀子花——正如同“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而卞之琳把你们都写进诗里。
而因栀子花香而流连忘返,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有唐代张祜的《信州水亭》,其诗曰:
南檐架短廊,沙路白茫茫。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
再有宋代诗人蒋堂的《栀子花》:
庭前栀子树,四畔有桠枝。未结黄金子,先开白玉花。
还有明代文人丰坊的《栀子花题画》:
金鸭香消夏日长,抛书高卧北窗凉。
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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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诗,明白如话,随着吟诵,似乎栀子花香已可以嗅到,沁人心脾。大家get到重点了吗?对了,重点是,人家都有院子。
好了,不开玩笑,我们谈谈爱情,栀子花与爱情。
唐代唐彦谦《离鸾》写道:“庭前佳树名栀子,试结同心寄谢娘。”这两句其实是运用了一个著名的典故。典故来自南朝梁代才女诗人刘令娴的诗歌《摘同心栀子赠谢娘,因附此诗》:
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因。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刘令娴所赠的“谢娘”是指另一更著名的才女谢道韫,就是《世说新语》里咏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那位。刘令娴的这首诗歌里,同心栀子,表达的是友情,但后世更多的是用以表达诚挚缠绵的爱情。
因此,唐代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咏栀子花》有曰:“且赏同心处,那忧别叶催。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其中的“同心”就是指栀子花。栀子花又叫“同心花”,寓意“永结同心”,这在很多诗歌里被反复吟唱。
如,唐代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有句:“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罗虬《比红儿诗》有曰:“栀子同心裛露垂,折来深恐没人知。花前醉客频相问,不赠红儿赠阿谁。”施肩吾《杂曲歌辞·古曲五首(其四)》诗曰:“怜时鱼得水,怨罢商与参。不如山栀子,却解结同心。”温庭筠《洞户二十二韵》有“粉白仙郎署,霜清玉女砧……昔邪看寄迹,栀子咏同心。”
宋代梅尧臣《植栀子树二窠十一本於松侧》有曰:“同心谁可赠,为咏昔人诗。”赵彦端《清平乐·桃根桃叶》词曰:
桃根桃叶,一树芳相接。春到江南三二月,迷损东家蝴蝶。
殷勤踏取青阳,风前花正低昂。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明代范汭《孟蜀官词二首(其一)》诗曰:
猩红栀子艺成林,复砌勾栏日映深。
隔院似闻催羯鼓,先开一朵是同心。
爱情美好,栀子芬芳,“永结同心”的誓言是如此动人——栀子花,妥妥的古往今来中国爱情花啊!
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里有名篇《秋夜》,学过《秋夜》,大家一定对他后园墙外的那“两株树”留有深刻印象。对,“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除了枣树之外,鲁迅还两次提到猩红的栀子。第一次是说他的灯罩“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第二次说“猩红的栀子开花时……”
而且,上文所举范汭诗里也有“猩红栀子艺成林”。那么,栀子会开红色的花?
不会!
所有关于红色栀子花的说法都是传说。而且,范汭、鲁迅的原文都没有提及栀子花。
而鲁迅灯罩上的“一枝猩红色的栀子”,应该是指画有一枝果实累累的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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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与栀子果实关系密切,灯罩上画栀子果实由来已久。宋代董嗣杲的《栀子花》可证,其诗曰:
玉瓣凉丛拥翠烟,南薰池阁灿云仙。
芳林园里谁曾赏,檐卜坊中自可禅。
明艳倚娇攒六出,净香乘烈袅孤妍。
风霜成实秋原晚,付与华灯作样传。
本诗的最后两句,所说正是灯罩上画栀子果实,或者是指灯笼的模样正如同栀子果实。
宋代洪咨夔的《荆州江浮水灯作佛事》诗曰:
谁把银河彻底倾,倒翻星斗著行明。
又疑笼道红栀子,隐隐鸣鞘出五更。
这首诗大概可以表明,灯笼做成栀子果实模样或灯罩上画栀子果实,实在是很常见的。
回到《秋夜》,鲁迅第二句说“猩红的栀子开花时……”这也似乎表明,他灯罩上的栀子并没有开花!至于“猩红的栀子开花”会不会开猩红色的花,鲁迅是并没有说的。
而且,也有研究者对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爱情主题进行了深入研究——那么,这里,“猩红的栀子”又有深意了?比“枣树”的那个还难吗?要考吗?
……
还是让我们说说爱情,栀子花的爱情!
我觉得还是刘若英演唱的《后来》有韵味,你听:
“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你轻声说
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
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
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
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
……
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