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物立足,以史料为盾,
虎视牂牁,鹰瞵万峰,解读历史。
今年三月中旬,由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周必素所长领衔彭万、韦松恒两位老师编著的《牧司一方——播州杨氏土司墓葬管窥》新书首发式在贵阳举行,这是关于播州杨氏土司的重要学术研究成果,笔者有幸得睹之。播州杨氏系宋元以来与水西安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齐名的贵州四大土司之一。其南宋时期的杨家十三世杨粲,系“播州盛世”的开创者。杨粲墓位于遵义红花岗深溪镇坪桥村皇坟嘴,系夫妇合葬,1957年首次进行了发掘,以技艺精湛的石刻艺术最为闻名。杨粲夫妇为同穴异室,两墓室后端有过道连通,过道东壁,并排而立两幅浅浮雕人像石刻,大小模样相同,两人像双手均高托一盘,置于头顶,罕见而特别。考古界称之为“进贡人”石刻。
杨粲墓“进贡人”石刻(其一)
石刻系砂石质,约高132厘米,宽66.5厘米,厚12厘米。两尊石刻上的“进贡人”,均为力士,身材粗壮,肌肉发达,卷发瞪目。上身赤膊,手腕饰粗镯,双肩披巾至胸前,交叉系结。下身着短裙,腰间系带。跣足,踝部套环。双手高举的贡盘内,盛有三种贡物,贡物之上,饰曲形线条,似大海之波浪。两尊人像一左一右,两足一前一后,均呈向上敬献贡品姿态,形象生动。从装束和发式判断,“进贡人”非西南本土少数民族,也非中原人士,似来自异域。现在问题来了,“进贡人”来自哪里,他们进贡的贡品又是什么?
杨粲墓“进贡人”石刻(其二)
所谓“进贡”,系指藩属对宗主国或臣民对君主呈献礼品。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记载。隋唐以来,西域商人开设于长安西市的“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作为长期称霸一方的地方土司,更是需要定期向中央进贡,以确保家族世袭的继承得到朝廷的支持和许可。明代宋濂在《翰苑别集》中,对开创“播州盛世”的杨粲,就有“贡战马三百,黄白金巨万”和“复输马三百于蜀帅”的记载。除黄金战马外,杨家的贡品还包括绢、铜鼓、虎皮、兵器、麝脐等等。但上述记载,前指杨家向大宋中央朝廷进贡,后指杨家向更加强悍的“地方军阀——蜀帅”进贡,而杨粲墓中的两尊“进贡人”,显然是在向播州的统治者杨家进贡,杨家属“受贡”方。通过对“进贡人”贡盘内所盛贡品进行线描处理,可知有三种,判断为珊瑚、犀角和象齿。
“进贡人”石刻贡品线描图
这三种贡品同框出现,是传统特定之组合,还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汉代道教的“八宝”,含珊瑚和犀角,但没有象齿。古代传统意义的聚宝盆,放置金银珠宝、珊瑚玉石和一双犀角,同样没有象齿。元代文士郑东在《送驸马西山公诗》云:“玉钗之股珊瑚钩,象犀珠贝充海陬”,三种宝物虽在诗词中同框,但诗中的“珊瑚钩”系比喻文章或书画华丽珍贵,和贡品并没有直接关系。《尚书》收录的《禹贡》一文,作为我国最早描写区域地理的名篇,有“厥贡惟金三品”的记录。历史上大多数儒家大师(从孔子开始)认为,向夏王朝进贡的“金三品”,即金、银、铜。但后期也有学者根据象形学观点,认为“金三品”指犀角、象齿和珊瑚,但即使这种说法成立,根据《禹贡》记载,向夏王朝进贡“金三品”的乃中华九州之一的“扬州”,和当时贵州所处的九州之一的“梁州”相隔甚远,实在扯不上关系。如果从传统文化上找不到这三种贡品同框出现的依据,能不能从贡品产地上寻找呢?
杨粲处于南宋时期,在我国两宋的对外贸易中,主要从东南亚地区进口香料、药材、犀角、象牙、珊瑚、珍珠等。因此,珊瑚、犀角和象齿这三种贡品,为我们确定“进贡人”的大致地域,提供了一个指向,即东南亚地区。又据清代地理学家徐松整理的《宋会要辑稿》记载,向“天朝上国”进贡,已经成为当时众多蕃夷国同大宋王朝的一种文化交流和贸易需要。据此书统计,两宋时期来华朝贡的东南亚国家主要有越南、印度尼西亚、柬埔寨、泰国、菲律宾、文莱、缅甸等。其中占城(今越南中部和南部)朝贡次数最多,一共有56次。交趾(今越南北部)有45次,三佛齐(苏门答腊岛)有33次,阇婆(爪哇岛)有24次,等等。这些地区向两宋王朝敬献的贡品除了珊瑚、犀角和象齿外,还有南珠、琉璃、香药、龙涎等。古代苏门答腊岛以犀、象以及珊瑚最为有名,这与杨粲墓“进贡人”的贡品不谋而合。
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地理位置图
再比对“进贡人”形象,他们虽为卷发,但身材较矮,五官清秀,明显非西域或欧洲人种,观其整个神态,与爪哇岛婆罗浮屠(约公元750年至850年间)的底层人民浮雕像倒颇有几分神似。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今属印度尼西亚,两岛毗邻,虽然被狭窄的巽(xùn)他海峡分隔,但文化背景和物产几乎没有差别。基于此,笔者猜测,杨粲墓“进贡人”原型,来源于今天的印度尼西亚。如果猜测成立,“进贡人”石刻就是中国在两宋时期与东南亚交往、交流和贸易的一件非常重要的物证。
爪哇岛婆罗浮屠的底层人民浮雕像